朝霞初绽,夜色渐退。

    叶槿容审视着温之言,质问道:“押送粮草的旨意一月前就已下达,皇兄的意思是要肃州刺史曹光远在半月内,将粮草押运至幽州。曹光远之妻乃丞相长姐,现无故延误,丞相难道想说自己与此事无关?”

    温之言眸光清冷,沉静的面容下难辨喜怒。

    “一旦幽州被攻破,忽兰大军将会顺势南下,接连占领易州、代州、云州……不用半年,整个东北十二州都将落入忽兰人的手中。”叶槿容沉重地说道。

    “乾元十一年二月,忽兰耶鲁部犯我朝西北边境,同年三月,太尉韩熙率领右威卫主力亲赴西北,与忽兰军在雁荡山激战半个多月。最终,我朝斩敌十万,大获全胜。在那场战役中,年仅十八岁的右营将军以一当百……”

    温之言的瞳仁冷厉凛然,透露出一种不可一世的霸气。他沉声道:“本相身为武将时,从未将忽兰人放在眼里,如今本相执掌中书,更不会因个人恩怨,而轻易将城池地拱手相让。”

    这番争执使得叶槿容陷入了沉思,如果粮草押运延误并非温之言所为,那么幕后真正操纵这一切的究竟是谁?

    两日后,叶槿容自觉身体已无大碍,便回了相府。在栖梧阁中,她轻倚软榻,蜷腿而坐,手中捧着一卷古书,偶尔翻页,心却不在书中。

    窗扉半启,微风拂面,隐约间可嗅得梨香与檀香交织的气息,弥漫着祥和与清新的韵味。

    今早,相府侍从送来拜帖,称寻得叶槿容所喜爱的前朝名仕徐阶的几幅画作,想与叶槿容当面交谈。

    叶槿容阅后回复,今日未时,在相府别院会见此人。

    半个时辰后,叶槿容望着堂前站立的男子,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直接问道:“你今日为何如此正大光明地来见我?”

    “因为时机已到,”那男子身着一件绀青色的便袍,眉宇中的俊美峥嵘非凡人可望。他微微前倾身躯,抬手施礼道:“南苑姚先生亲传弟子秦怀允,拜见惠敏长公主!”

    叶槿容一挥衣袖,示意他坐下,并命侍女奉茶。

    两人坐下并品了两口茶后,叶槿容赞叹道:“姚先生的亲传弟子果然有过人之处,竟然能够想出这样的办法,光明正大地来相府见我。”

    “幸得温相多次宣扬长公主对徐阶画作的喜爱,我方能借此向你传达信息。”秦怀允悠然一笑,接着说道,“那名乐师名叫乔昔,商州人士,曾是庆阳王府邸的乐师,四年前来到邺城,后任教坊司琵琶教头。”

    “她死时并未当值,却在琴房中被匕首刺中心口,当场身亡。据大理寺所报,琴房门窗完好,无外力破损迹象。”

    秦怀允顿了顿,继续道:“此外,乔昔的死或跟温相有关。”

    叶槿容手捧茶盏,面带疑惑:“真是他所为?”秦怀允迟疑回应:“此事尚有疑点,需进一步查证。”

    叶槿容立刻追问:“什么疑点?”

    秦怀允回答道:“动机。”

    “动机?”叶槿容眼中闪过疑惑之色,随即正色道,“不用查了,动机是我。”

    然而,秦怀允却表示:“我怀疑此案与徐阶的一幅画作有关。长公主或许尚未知晓,凶手在作案后,竟用被害人的血液,在院中留下一个奇特的记号。此记号外形看似竹叶,但其中却蕴含着繁复的纹路。”

    叶槿容猜测道:“难道是《竹林宴》?”不过,她又补充道,“据我所知,这幅画作自问世以来,便无人能够目睹其真容,而且关于这幅画的详细特征,如今也已无从考证。”

    秦怀允点头表示赞同:“确实,那幅画无人见过,但徐阶的用笔特征,世间无人能模仿得如此到位。”

    然而,叶槿容却坚定地说道:“不可能,徐阶是靖和帝时期的宫廷御用画师,即便他当初没有去世,活到现在也已经是百岁高龄。”

    秦怀允抬起茶盏,轻抿一口后道:“一个琵琶色教头,竟牵扯到朝中权贵,并与徐阶的画作有关。她的身份,恐怕比你我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叶槿容审视了他一眼,冷静分析道:“此案既非皇兄所为,亦非丞相所做,但都能让我直接疑心他二人。”

    秦怀允点头道:“就动机而言,似乎说的过去,那么此案就应跟外戚有关。”

    叶槿容却问道:“那此案是否与庆阳王有关?”

    秦怀允拢着双手,回答道:“庆阳王乃靖文帝第八子,初封为侯,后在你父皇被册为太子时一并封王。早年曾在吏部、工部担任要职,十几年前自请离京前往封地,自此不再过问朝政。然而近几年,他却突然沉迷乐工玩乐之事,且与温相来往密切。其中的缘由,恐怕并不简单。”

    叶槿容心领神会道:“看来你我得走一趟教坊司,亲自查明其中的真相。”

    经过仔细搜寻教坊司的档案库,两人确认了乔昔近四年来为达官贵人演奏琵琶的详细记录。档案记载显示,乔昔在这四年间共献艺四十二次,其中七次是在宫廷夜宴上。

    叶槿容特别在名册上圈出了关键信息:“从三年前开始,每次乔昔的演出,征西将军封廷都在场。”然而,她注意到一个变化,“自从去年年底封廷被派往西南平叛后,直到本月,乔昔仅在千秋节和元夕献过曲。”

    秦怀允与叶槿容对视一眼后道:“这个征西将军似乎有些问题。”叶槿容思索着说:“封廷一直未娶妻,难道是因为乔昔?”

    秦怀允却摇头道:“我看未必。”他伸出右手在名册上点了几下,“《浔阳曲》《歌舞饮》《双声恨》…这些琵琶曲目似乎都与江南水乡、家仇国恨有关。”

    叶槿容的眸子微微一动,随后道:“征元四年,江州刺史因贪墨赈灾款项,导致全族遭难,无一幸免。三年前,这个案子被重新提起,疑似冤案,但大理寺因证据不足始终而未能结案。”

    秦怀允眉梢轻挑,语气中带着疑惑:“一桩沉积了二十多年的旧案,为何会突然重审?”他猜测道,“莫非此事与征西将军有关?”

    叶槿容将名册归位,并肯定地道:“甚至可以说,皇兄下令大理寺重审此案,亦是因为征西将军封廷。”

    秦怀允走近书案,侧身倾听。叶槿容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在朝中,皇兄能信赖的官员寥寥无几。封廷呢,武将出身,又素来忠诚于皇室。我记得,大约在三年前的一次狩猎中,封廷曾向皇兄提及此案,希望皇兄能下令大理寺重新审理。”

    秦怀允接过话题,问道:“你皇兄一向多疑,封廷如此行事,难道不怕引起你皇兄的猜忌吗?”

    叶槿容步履沉稳地走了两步,解释道:“这正是封廷的过人之处。他知道皇兄有意重用他,因此以此案为试金石,来试探皇兄是否愿意给予他信任。”

    夜色笼罩,孤月高挂。

    教坊司的人见到二人走过,皆恭敬行礼,头低腰弯。秦怀允双手拢在袖中,跟随其后,询问道:“即便你皇兄没有怀疑他的动机,那么其余朝臣也没有异议?”

    “当然有,”叶槿容立即回道,“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丞相,第二个嘛,自然就是梁仁辅。”

    秦怀允对此产生了兴趣,“这位征西将军封廷倒是颇有些胆色,既然要翻查陈年旧案,不但不把自己摘出来,反而主动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中。”

    叶槿容点头附和:“正因如此,封廷的名声日渐响亮,几乎可以与怀化将军顾士谦相提并论。”

    半个时辰后,叶槿容回到相府,径直前往清风阁,今日她未戴冠,而是梳了高髻,身着水蓝长裙,如碧波荡漾,显得温婉又不失大气。

    她刚踏入清风阁,便见温之言正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支精致的玉簪,似在沉思。

    “丞相!”叶槿容微微行礼。

    温之言颔首示意道:“近日忙于政务,无法与夫人共享晚膳,望夫人体谅。”

    “丞相身负国家重任,为民操劳,此乃国家之幸,百姓之幸。”叶槿容淡笑着。

    这些得体却略显冷漠的言辞在他们之间重复了无数遍,有时甚至让他们自己也感到困惑,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算是相敬如宾还是貌合神离。

    温之言走向叶槿容,目光深邃道:“夫人今日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叶槿容微微一愣,随即低眉垂眸,轻声道:“若再插上丞相手中的玉簪便更为妥帖了。”

    温之言却反问:“夫人何以如此确信,这玉簪是特意为夫人挑选的?”

    叶槿容则神情淡然道:“既如此,那便当是我自作多情了。”她转身欲走,却被温之言挡在了身前。

    “三年前,你奉旨嫁入温氏,我深知你内心不愿,因此始终对你保持应有的尊重。然而,凡事都要适可而止,你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屋之下,难道不该跟我解释解释?”

    叶槿容听后,淡然开口:“温相素来自视甚高,今日何以自觉不如他人?”

    温之言回答道:“他不是寻常人!”

    叶槿容轻挑眼角,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看来,在世人眼中那不可一世的温相,也不过如此。”

    一声轻颤。

    叶槿容已斜倚在书案边,她的视线与那张沉峻至极的脸庞只有咫尺之遥。

    “你喜欢他?”

    “你说呢?”

    “我要听你说。”

    叶槿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说道:“你真的有必要与一个比你小七八岁的人计较吗?”

    温之言的语气异常认真:“他是南苑的人…”

    叶槿容抚上温之言的眉眼,带着一种挑逗的口吻说:“所以呢?堂堂左丞、赫赫温相,难道还会惧怕一个南苑的小师弟吗?”

    温之言并未回应,而是缓缓俯身,凑近叶槿容的耳畔,低声细语了几个字,瞬间抚平了叶槿容躁动不安的内心,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前的人,内心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迷离感。

    尽管眼前的人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但却又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而缥缈,让人难以捉摸。

    或许,正是因为某些事物,一旦拥有便预示着终将失去。因此,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仍坚持为之,最终只会成为一场令人唏嘘的笑话。

章节目录

血色迷案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打牌总是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打牌总是输并收藏血色迷案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