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府豪奢,连罗青云等小官喝的也是乌程酒,这酒的后劲大,徐琇蛰伏在花丛中,耐心地等他将半瓮酒都喝干,酒劲慢慢生发出来。

    罗青云渐渐醉得狠了,口齿不清地跟同桌小官大发牢骚:“里面又唱又跳的倒是快活,咱们就只配在这儿干喝?怎么说咱们也是跟着康王府来办差的,卫王府的人竟然这般不识数!”

    京官往往自恃身份,像罗青云这样苦读数年方才得中的更是自矜身价,虽然在京中只是康王门下一芝麻小官,然而一旦远离京城来到北地,就不免生出傲视众生的骄狂之气,自以为是这边陲之地的贵宾了。

    同桌笑道:“等你老兄什么时候发达了,美人自然不就来了?”

    话音刚落,醉眼朦胧里,罗青云忽然瞧见一个青葱水嫩的小小舞姬,对着他一睇,丢下了一块绢帕,而后走开几步,忽而又回首含笑,望他一眼。虽戴着面纱看不清脸容,然而身段极佳,料想一定是个美人。

    罗青云登时酥了半边身子,趔趄着捡起那块绢帕,满身酒气又要强装出一副斯文样子:“小娘子留步!”

    同桌小官见他话音刚落便有艳遇,自然不会来坏他好事,平白惹人嫌,自去找旁人喝酒去了。

    酒宴喧闹,觥筹交错间,无人注意到一个小官的离席。

    徐琇引着罗青云往无人偏僻处走,那罗青云色迷心窍,一步一趔趄竟然也硬生生跟了上来,到了一片竹林掩映又未点灯的死角,徐琇突然停住,罗青云大喜,强行站直身子,却觉得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连想开口说些浮言浪语,都觉得舌根发木,不由心里懊悔,早知道有佳人邂逅,就少喝些酒了。

    他正要开口,冷不丁被一把推下了池塘。

    罗青云毫无防备,醉酒之余又不识水性,在水池里呛了几口水,含糊地喊了几句“救命”,眼看着就要沉下去。徐琇冷冷地站在岸上看着,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地畅快。

    她今晚大概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忽然听到竹林里有人喝道:“什么人?”接着跃出一道身影,看服色,竟然是康王府随行的护卫。

    徐琇万万没想到这样的旮旯角里还会有人,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转身就跑,跑出一段后,听见身后没声音,又忍不住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张望。

    她瞧见那个多管闲事的侍卫把罗青云从水里捞了出来,猛按他的胸口催吐,眼看着罗青云呕出了几大口脏水,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竟然又拐回来了。

    徐琇气得眼冒金星,恨不得拿一块石头砸那侍卫一个大包。

    侍卫半扛着罗青云离开了,看样子只顾着救人,没有想追上来的意思。

    徐琇靠在大石头旁,又沮丧又庆幸,既怕这恐怕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又庆幸那侍卫并没有追上来,自己还可以全身而退。

    她刚刚跑得心如擂鼓,这会撑着石头想起身离开,转过身来,冷不丁被身后的人吓得差点尖叫出声——是那个康王府的侍卫!好狡猾的小兔崽子,表面上装作离开,实际上绕了一圈回来逮她!

    那侍卫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冷冷问道:“谁让你在卫王府杀人?”

    徐琇看上去茫然又无辜:“杀人?”她眼中立马有一层泪花叠了上来:“奴是看到那位大人落水,偏偏又不识水性,急着想去喊人救他,一时慌了神,这才跑的,小大人可以说奴胆小怕事,可杀人这样的罪名如何担待得起!”

    “幸亏小大人你来得及时,那位大人没事吧?”徐琇一副心有余悸又庆幸的样子,真是柔弱又善良。若不是卫翦看到了全程,换一个心肠稍微软一点的人,恐怕当场反而要为冤枉了她道歉赔礼。

    他嗤笑一声:“满口谎话。”

    这竹林幽静茂密,离水榭和窦启明的住处距离都刚好,他原本是在竹林里换衣服,刚换到一半,就听到一男一女接踵而至,本以为只是王府中有人趁酒宴私会,自己刚刚从窦启明书房偷走几封重要文书,本不欲理会,谁料却目睹这舞姬杀人的全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人死在卫王府的宴会上,这才不得不出手。

    徐琇的一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逃跑是绝无希望的,她的一条手臂被他反扭在身后,整个人扣在他怀里,痛得几欲流泪,她头顶还不到他下巴,看不清脸,却眼尖地看到他胸前衣襟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些什么。

    他的反应也不对,抓到了她不喊人,反而怕她出声。

    徐琇心思电转,一咬牙,用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飞快在他衣襟里一掏,掏出几封信笺,冷笑道:“你自己是个贼,还来捉我!”

    卫翦不防这舞姬看着柔弱娇小,竟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罩门,她若喊叫起来,就坏了事了,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是哪一方的人?要在卫王府杀死康王府的人,若是窦启明,一上来就这样图穷匕见,岂不是太明显了?

    卫翦思索不透,一时间杀意顿起,却没料到那舞姬说:“你放了我,我把你偷的东西还你。”

    卫翦讥讽:“杀人犯的话谁信?”

    他作势要出声喊人,徐琇一着急,用手一把捂住了卫翦的嘴,其力道之大,譬如给了他一个嘴巴,震得卫翦半边脸发麻。

    两人大眼瞪小眼,分别捂着对方的嘴,卫翦突然伸手揭下徐琇的面纱,看清她脸的时候,不由一怔。徐琇趁此机会一扭身从他怀里挣脱,看清他的脸时,也不由一愣。

    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了这样一张脸,却不干好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道。

    是她?

    月色下那双警惕的猫儿眼,让卫翦一下子想起来宴会上的偶然一瞥,宴饮百无聊赖时,那双眼睛曾经短暂勾起过他的一点兴致,随后又被抛诸脑后。他那时好奇过面纱下是怎么样的一张脸,如今月色下,这张脸终于显露真容,敷着献舞的浓妆,却并不显得艳俗,只让人觉得眉目格外鲜明,好像怎样的装扮她都衬得起,譬如嫩玉生光、幽花将艳,若再长几岁,必定是个清艳无俦的美人。

    这舞姬瞪赵铁仙的样子机灵又鲜活,与今晚半句话不说直接动手杀人的样子判若两人,却又有一丝极微妙的相似。

    与此同时,卫翦的杀意渐渐消退,他把这归因于她的穿着。

    她穿的仍是席间献舞的那套藕荷色舞衣,也确实会跳舞,既然确定是教坊司的舞姬,要是有心在卫王府借刀杀人,就该另换一套伪装的衣服才是,譬如他潜入窦启明书房,披的就是康王府侍卫的皮。

    虽机灵胆大,却无章法,显然未经训练,并不是哪一方势力的人,那她究竟是为何要杀康王府一个不知名的小官?

    徐琇警觉地看着对面的侍卫,一半心神预备着随时逃跑,另一半心神思索跑之前有没有机会敲他一记黑棍。

    这侍卫不知为何突然又不抓她了,也未曾喊人,但让徐琇不喜欢的是他打量自己的眼神,他没有什么表情,就像教坊司里最常见的一些所谓贵人,看她们与看一副漂亮的新骰子并没什么两样。

    他还是没有上前来捉她。

    徐琇一咬牙,将刚刚掏出的信件团成一团,向湖中一扔,料定这个侍卫这么看重这些信,一定会急着下水去捞,她趁此机会扭头就跑。

    卫翦站在原地微笑,丝毫没有上前去追的打算,也压根不去管那些信——他记性极佳,那些信在翻检的时候便记下了,挑着拿走几封,只是要让窦启明自乱阵脚罢了。

    他神定气闲地等徐琇离开他的视线,从怀中取出一块绣帕,是最普通的竹布手帕,只在帕角绣了三点梅花,俨然是之前徐琇用来引诱罗青云的那块。

    貌美机灵,又有把柄在他手中,简直是老天爷知道他此刻正缺一枚棋子,专程为他送上门似的。

    卫翦只觉得胸中畅快,似乎已经看见了窦启明狼狈滚回京城的窘状。

    徐琇提着心过了三天。

    她不清楚那个侍卫为什么突然之间放了她,却直觉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心软,似乎正有一把刀悬在她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她的头顶又不只悬着这一把刀。

    开宝的时间一天天逼近,却再也没有像卫王府那日的时机了,教坊司看管极严,除了往贵人府上献舞献乐,平常她们压根没有外出的机会。

    罗青云没有死,筹谋已久的脱身时机也白费了,徐琇为此短暂地焦灼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扪心自问,难道再来一次,她就会放过罗青云,转身逃跑吗?

    她还是会这么做。

    既然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就算她真的命运不济,没办法在开宝前逃出教坊司,被哪个男人买走,又或是要被人梳拢,难道她就要用那支断瓣梅花簪子,也扎进自己的喉咙?

    她不会的。

    她会尽最大力气好好活着,那么,早晚会有能回到京城的那一天。

    就算如今逃走的时机再渺茫,不到开宝的那天,她也不会就这样认命。

    徐琇将自己身边仅有的几吊钱分作两份,一份留给自己逃跑用,一份放在一个带锁的小匣子里,这个匣子的钥匙,连枝那儿也有一把。

    她想,若小白脸的那一刀落下来,她却又逃不走的话,身上的钱恐怕要被人洗劫一空,与其便宜了不知道哪个衙役,还不如给连枝,连枝一直攒钱,就想托人回老家找在洪水中失散的妹妹。说不定添上这一点儿,刚好就能帮她找到妹妹了呢?

    但——一切如常,教坊司内照旧热闹,开宝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她每日还是有许多琐碎的活儿要做,有许多歌舞要练。人太累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紧绷着过日子的,徐琇渐渐松懈下来,数到第三天的时候,还是没有人来逮她见官。

    第四天,徐琇把包袱里的钱取出来,去周家食肆买了他们家的招牌猪头肉,请连枝一起大吃了一顿。

    小白脸的事情到此为止。徐琇在心里对自己宣布,她不要像这样提着两颗心过日子了。

    然而就在这天,徐琇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被她故意丢下的梅花手帕,赫然就放在她给连枝放钱的小匣子上。

    她清楚地记得,这块帕子被落在了卫王府,如今却不声不响地又出现在她的房间。

    有人来过了,将这个或许能证明她杀了人的证据放在她眼前,既像是一种威胁,又像是一个嘲笑。

    这个人或许现在就藏在她的房里,期待着她的反应。

    徐琇闹不清楚这人究竟想干什么,但她熟悉这种感觉:因为知道她弱小,只能任人宰割,所以恐吓她好像反而变成了某种趣味,反正她拼尽全力的反抗,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小猫挠痒。

    徐琇气极反笑,狠狠关上房门,目不斜视地从那块帕子前路过,像之前每天睡前要做的那样,她铺床,点熏蚊虫的香,打水洗脸。像是在对虚空示威一样,她洗完脸一把抓起钱匣子上的帕子,恶狠狠地揩干了脸上的水,然后将帕子随意一甩,帕子便轻飘飘地落在了桌角。

    接下来,徐琇开始大声地唱今天刚学的《桃叶词》。

    等到她一边唱,一边将洗脸水倒进脚盆洗脚时,卫翦一言不发地从房梁上翻了下来,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她。

    徐琇也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知道我在这儿,你还洗脚?”卫翦不可置信地问,问的时候又无法避免地看到她一双雪白的脚蹬在黄铜盆里,水面曲折,越发映得皮肤透白如玉,一时间不得不移开视线,只觉得她这屋里不知点的什么便宜货熏香,熏得他又热又古怪。

    其实他还震惊她竟然用洗脸水洗脚,只是克制了没有问出口。

    徐琇冷笑一声,把脚直直抬起,带起水花飞溅,卫翦明明离她甚远,仍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怎样?给你看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她昂着头挑衅,只觉得自己现在无所畏惧。

    大不了抓她去见官,她死也不会认的。

    果真是教坊女子,卫翦恼羞成怒地想,真是轻浮孟浪。

    然而看她昂着一张素面朝天的脸,鬓角碎发还湿漉漉的,分明还稚嫩青涩。卫翦又想,我跟她斗什么气?

    只是情况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他本来设想的场景是,抻了她这么久,这舞姬看见她的罪证,当然要惊慌失措,试图销毁。那时他再施施然出现,拿她一个现行,到时为了脱身,自然是他说什么她做什么了。

    然而现在,区区一个舞姬,竟敢对他如此态度。

    假如卫翦在市井中长大,就该知道现在有个词形容徐琇的状态再恰当不过了:死猪不怕开水烫。

    眼见着徐琇已经大剌剌躺下准备睡下,没一点要理他的意思,卫翦深吸一口气,压抑着不耐缓缓道:“那个罗青云,没有死。”

    徐琇从床上坐起来,盯着他。

    “你想要他死,对不对?”卫翦循循善诱。

    哪怕知道他一定别有用心,不怀好意,徐琇也无法回答一句“不是”。

    她就是想杀罗青云,为了杀他,她放弃了筹备那么久的逃跑,而且——差一点,她就成功了。

    “你想要什么?”她终于问。

    卫翦终于觉得有些满意了,他长舒一口气:“是很小的事,对你来说很容易,我既不会叫你以身犯险,也不会叫你拿刀杀人,只需要听我的指令,你办好我的事,杀一个罗青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灯光下,他笑起来俊朗可亲,分明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然而说起取人性命,又如此轻描淡写。

    徐琇感到一阵可笑,这人明明只是个偷主家东西的侍卫,说起话来却一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样子。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就一定对?也许你就是个绣花枕头。只会说些大话,最后牵连了我,你大可以拍拍屁股跑了。”徐琇毫不客气地反问,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人原来也有他的打算,摆明了想要利用她,怪不得这么久也不来捉她。

    卫翦只觉得一股气直冲天灵,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造次,然而看这舞姬神情,她似乎还对他口下留情了,毕竟,她说他是“绣花”枕头,而不是骂他草包。

    “你一个杀人凶手,竟然还用我牵连?”卫翦讥讽,话一出口就觉得懊恼,他自负胸怀大志,对自己的要求向来是不动如山,渊渟岳峙。今天却屡屡和一个小女孩斗嘴争气,说出去实在不像话。

    “最迟两日后,罗青云会常住教坊司,你不信,等着就是了。”卫翦道:“只我要警告你,就算他住进来,你不能现在就杀他,否则死的就是你,等事情办成,他自然会死。”

    徐琇冷笑:“那我就等着看了。”

章节目录

夺娶之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辣椒脑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辣椒脑袋并收藏夺娶之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