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设在王府的水榭附近,其时已近黄昏,各处灯火渐明,莲藕荷塘中系着几只画舫小舟,零散飘着几只荷花灯,样子精巧,夜色下与荷花一时竟难以分清,画舫上的琴娘穿着嫩荷叶色的薄衫,正弹奏新曲。琴音借水,显得分外清切婉转。

    徐琇装作好奇的样子,落在队伍的最后,小心地打量着四周。

    卫王府的宴席布置很是精妙,水榭里面设有宴席,观赏歌舞视角最佳,沿湖的芳草地上也依次设有几案,虽视角不如水榭,但环湖而坐,别有意趣,也方便来赴宴的客人们联络感情。

    只是不知道按罗青云的官阶,是坐在水榭里还是外面?

    徐琇思索着可以利用的条件:今日她们要跳的是《柘枝》,舞衣上带着面纱,可以遮挡面容,她手无利器,用刀刃杀死一个成年男子并不现实,也不易脱身,最好就是让罗青云在酒宴上喝醉,失足落水而死。

    那么她就需要找到罗青云的坐席,还要找一个僻静近水的地方。

    水榭中,宴会已经开始。

    只是席上的气氛却相当微妙,卫王卫定山镇守北地已有数十年,在北地势力盘根错节,最近又打了胜仗,在北地极受拥戴,皇帝一面褒奖他,一面却又派了巡检使窦启明前往北地,巡查钱粮军马一应事务,其态度不可谓不微妙。

    窦启明奉皇命而来,要来拿卫王府的错,只可惜出师不利:他到了北地本应入住官驿,北地的官驿却偏偏在他刚到达的那天倒塌了,只得被卫定山牵着鼻子,住在了卫王府——卫定山的眼皮子底下,如此一来,窦启明原本的筹谋打算施展起来就多有不便,反而处处受人监视掣肘,心中自然憋闷恼恨。

    双方都是老狐狸,底下暗流汹涌,面上却又一团和气。卫定山暗地里算计了窦启明,面上姿态却做了个十成十,他挥手令侍女退下,让自己的世子卫翦执子侄礼为窦启明斟酒。

    世子卫翦年约十七八,笑着为窦启明斟酒,看上去是个脾气温顺、很好说话的年轻郎君。

    他的眉眼五官生得极好,是那种稍显锋利的俊朗,不说不笑时,其实透出些名刀出鞘般的冰冷威严。只是他偏偏又生了一双酒窝,一笑便显出少年人的轮廓,冲淡了那股冰冷锋芒,如春风拂面,俊朗可亲,俨然一个衣履精雅的闲散公子了。

    窦启明不阴不阳道:“世子身份尊贵,又非奴仆婢女,怎敢烦动世子斟酒?”

    卫翦腼腆笑道:“父有命,做儿子的安有不从?”一句话刺得窦启明几要吐血,却又挑不出什么错来:他的独子一年前因病去世,老来失子,焉能不痛?

    如今他膝下只有一个孙女儿,是如今太子妃的热门人选。为了孙女儿的太子妃位,他也得把这趟差事办到皇帝的心坎上去。

    双方心中各有盘算,席上真正有闲心欣赏歌舞的,恐怕只有康王府的长史赵铁仙,康王乃是皇帝的亲叔叔,是如今宗室中辈分最高的宗亲,地位尊崇。康王不涉政事,只好美女。这次赵铁仙随着巡检使的车队北上,便是为康王爷寻访可意的北地美人。

    他听出卫、窦二人话中的机锋,却一直打哈哈装糊涂,打定主意两边不沾,办好康王的差事就打道回府。

    一时席间人声静寂,只闻丝竹萧管之声。

    一曲终了,窦启明赞不绝口:“北地胭脂,名不虚传啊,不知这里面可有北地教坊司的行首冠芳姑娘?”

    卫王目视管家,管家立刻上前答道:“回窦大人话,现如今弹琴的是我们王府的琴娘,教坊司的舞乐还在后头。”

    卫王笑道:“既然窦兄想看,叫她们提前上来就是。”

    窦启明拈须笑道:“如此,倒要谢过王爷了我一桩心愿了。”

    管家领命前去。

    窦启明如此做派,又不涉及政事,反教一旁的赵铁仙好奇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绝色佳人,能吹动窦老一颗道心?”

    窦启明笑而不语。

    卫翦坐在一旁微笑饮酒,心中却生起一丝警惕,只觉得窦启明今日言行举止与他之前派人探听到的信息极为不符,传闻中他极好道家养生之道,于女色上并不热衷,为何今日反而频频提及教坊司一个官妓?

    他咳嗽一声,后面的伴读江知白立刻上来给他斟酒,借此时机,卫翦低声对他耳语:“教坊司有个叫冠芳的妓女,查她和教坊司与窦启明是否有关联。”

    江知白悄无声息地退下。

    水榭外。

    徐琇原本打算沿着水榭探查罗青云的行踪,谁知罗青云没见到,却突然被春娘子急急叫回:“咱们的舞提前了!赶紧准备着入场!”

    一时间舞姬们手忙脚乱,环佩作响,徐琇因有自己的盘算,早早穿戴好了舞衣面纱,便帮着连枝戴面纱,一边觉得奇怪:“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前了?还有,今天怎么是金缕姐姐领舞?跳《柘枝》最好的不是冠芳姐姐吗?”

    时间虽紧,也无法阻挡连枝分享八卦的蓬勃之心,她快速对徐琇耳语:“据说最近有贵人来咱们这儿选美人呢,一旦被选上就要去京城了,冠芳姐姐跟卫王府的贺将军是相好,怎么会扔下心上人跑到京城去?八成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出来献舞了,怕被不知道哪个贵人看上呗。”

    徐琇没好气地说:“最烦的就是这些贵人,一个比一个讨厌。”

    水榭中。

    席上音乐一变,一群身着藕荷色纱衣,脸上裹着垂珠面纱的女孩排列而入,身姿轻盈俏皮,忽而又是一阵铃铛声,藕荷色的人群中,显出一位众星捧月、身姿曼妙的织金薄纱裙女郎,正是教坊司本次领舞的金缕。

    徐琇是伴舞女孩儿里的第三个,急速的旋转中,她飞快地过了一遍宴席上的人,这样虽看不真切人脸,却可以确定,这儿坐着的人里并没有罗青云的青衣服色,想来坐席要论官职大小排,罗青云多半坐在水榭外面。

    徐琇一发觉罗青云不在水榭内,便不敢再分神,紧跟着金缕的舞步,俄而袖出如舞龙,随着一曲终了,水袖收回,九名舞姬如同一人。

    赵铁仙击节赞叹,问领头的金缕:“你就是冠芳?”一开始极力推崇冠芳的窦启明反而不再说话,只一个人自斟自饮。

    金缕摘下面纱,一张芙蓉粉面因刚舞蹈过粉汗融融,越发显得五官深邃,光耀夺目。

    金缕大方施礼:“奴金缕,恭祝诸位大人吉安。”

    赵铁仙先是眼前一亮,接着又不免惋惜,这个金缕虽明艳美丽,却明显带有胡人血统,并不符合康王爷的审美。

    他一时兴趣缺缺,正欲叫舞姬退下,突然想到窦启明先前所说的冠芳,问道:“你们的行首冠芳今日来了么?”

    金缕笑道:“冠芳姐姐并不曾来。”

    窦启明戏谑道:“难道是知道赵老兄你在此,故意避而不见?”他这话看似玩笑,涵义却刁钻。众所周知,赵铁仙为康王选美而来,教坊司最出名的行首却故意不见,那就是不愿被康王挑中了。

    康王爷因一大把年纪还好美色,在民间的名声并不好。然而民间名声是一回事,身份地位又是另一回事,赵铁仙作为康王府长史,必不能容忍一个妓女竟然轻侮王府,似笑非笑问金缕:“她是这样想的么?”

    一群等待赏钱的伴舞女孩们依稀听出来他话音不对,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却见金缕歪着头委屈道:“冠芳姐姐自然是想来,只是比不过奴更想来,奴练这支舞脚都练肿了,大人还是觉得不好看吗?”

    美人娇嗔,赵铁仙自然受用,笑着亲自上前扶起金缕,席间舞乐又起,一场风波消弭无形。

    连枝低声感叹:“金缕姐姐真厉害。”

    徐琇却在想,那个康王爷好不要脸,他手底下的人也狗仗人势,讨厌无比,带着那股洗不掉的“贵人味”,明明话头是另一个官挑起的,他却反而来质问她们这些舞姬,无非是因为她们地位低下,就算被人刻意刁难,若她们无法答出能取悦上位者的俏皮话,反而是她们的罪过。

    她忍不住飞快抬头盯了一眼赵铁仙,接着便强迫自己低下头去装鹌鹑。

    她自觉动作很小,却不料仍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卫翦懒得看赵铁仙装腔作势的丑样子,原本在自斟自饮,却见赵铁仙话音刚落。舞姬中有一人抬头瞪了赵铁仙一眼,那舞姬显见得年纪不大,因有面纱遮挡,看不清面容,只是一双猫儿眼目光灼灼,有如灰烬中一簇将燃又息的残火,令她整个人都显得生动鲜活起来。

    卫翦倒酒的手一顿,正欲细看时,刚刚奉命出去打探消息的江知白悄没声回来了,一边为卫翦斟酒,一边低声道:“妓女冠芳与窦启明并无关系,只是和咱们府上的贺元锐有些渊源,两人是相好,感情甚笃。”

    卫翦心思如电转,一时间豁然开朗:窦启明屡次三番挑动赵铁仙对冠芳的好奇心,实则是想剑指卫王府,如今赵铁仙明显已开始留意冠芳,他为康王府选美而来,假若他到时非要带冠芳回京献给康王,贺元锐如何肯依?到时卫王府若帮贺元锐,就是得罪了康王,自有窦启明大做文章的余地。若不帮贺元锐,就是在自己地盘下了自己人的面子,难保贺元锐不心生芥蒂,到时若为窦启明所利用,就是在卫王府生生楔进去了一颗钉子。

    好狠辣的心计。

    卫翦面上仍是那副笑模样,遥遥敬了窦启明一杯酒,心中却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敢这样算计卫王府,他必要亲手收拾窦启明这个老匹夫,让他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他假托要去更衣退席,对江知白说:“这会儿人都在席上,我们去探一探窦启明的书房,他走了这步棋,必有后手。”

    江知白略有些担心:“书房留的一定有护卫,万一被看到……”

    卫翦笑:“谁说我们就这么去?找两身康王府护卫的衣服换上。他会挑着赵铁仙那个蠢货鹬蚌相争,难道我们就不会二桃杀三士?”

    要把水搅浑,干脆谁也别想跑。

    徐琇急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罗青云,舞乐已毕,她不能在这儿停太久,要抓紧时间。

    大约是老天爷发善心,就在徐琇找出了一身薄汗时,在水榭旁小径的拐角处,她终于看到了已然喝得半醉的罗青云。

    徐琇安抚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向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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