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少爷”话音一噎,不愿说出口。

    有些人是凋零光彩、陈年疮口,高傲如周十二可以放任自己短暂沉溺过往,却绝不会亲口讲述给他人窥探。

    一个人品貌都像波斯蓝紫琉璃珠一样又稀罕又漂亮时,无论他说过什么扫兴话,做过什么荒唐事,总是很令人难以忘怀。

    她那位“旧朋友”,是那种即使自己烦劳疲倦到步履声都浮沉不定,也会在陈家嫡兄弟以衣饰无章的理由,把她拎出上阳宫的时候,放下方兴未艾的长安博闻院,回来整顿学宫的芝兰君子。

    她在名师课上从不吝辞色,但因此,听他讲完了官暑外曲折复杂的袍服章制、用茶用御。

    周十二偶尔还挺可惜的。

    陈家子哪有本事捉她。

    可惜她费劲巴拉绕了一旬口舌,也没见着传闻里临江王借给亲家的铁鞭近卫队。

    这事儿原本不急。

    定元二十六年,长安城已经有文家的重檐三进小院,有陛下,又有照顾她的“孩子王”,周十二本来是打算在皇城里摸爬滚打讨生活的。

    长安城就那么大,没有陈敬宗,还有李燕月。

    直到向来绕着她走的临江王二女儿李燕月得意洋洋地领她去文昌道的名臣府上。

    那个人亲近的师长谆谆嘱咐说,宫中文后盛宠不衰,您应该多同周渡舟家里来往,他们会是您未来的亲人。

    “那我呢?”

    她第一次听见他委屈地争辩,说刚刚殷切嘱咐她勤勉于学业的老人,首先是他的父亲。

    “他在永麟宫指点幸臣,已经忙得连长子一面都见不得了,是吗?”

    四年前,和他一样金枝玉叶的临江王女李燕月拽着她过廊坊,往草垛里一扔:“看吧,他对你好不过是为了蹭文皇后的宠幸,见他自己的父亲,别自以为是地缠着人家了。”

    远而挑战者,欲人之进也。

    十三岁的小幸臣抱着她涂涂画画的笔记,把“暴发户”、“狐媚子”都收进怀里,回嘴时又是不服气的刺头:“你不过是想我回家去告小状,别自以为是了。”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她觉得可以理解。

    所幸她童年颠沛流离,是关西活地图,退可以向塞外广阔天地去。

    但无论如何,人都是有脾气的。

    三天前周十二收到故友远追千里,递到手上的长信时,是怎么做的?

    小暴脾气拍烂木案,烧毁信纸,怒道:“他氖氖滴,劳资是他手里一块砖么?想往哪搬往哪搬?”

    所以她也不该再干扰别人的公务。

    周十二收拾思绪,言简意赅:“很遗憾,他教会了我,贵人窝里骗子多。”

    “所以我不打算听信尊贵的陌生人。”

    小周公子甩手出门。

    在她身后。

    “啊!死人啦——”二姐姐的惨叫响彻云霄。

    陈当家面庞上一道深入眉骨的新鲜伤痕,两指深的裂隙中,鲜血如涌泉喷薄。

    死人了。

    周十二嫌吵,一屁股坐到木楼梯栏杆上,“呲溜”滑到一层,径直撞到茶水区客人身上借力缓冲。

    “小周少爷”甚至蹊跷地嘀咕:“我这便宜姐姐不是长住边地么?她还不习惯每天死一两个活人?”

    在她身后,被自家领头人坑害、宛如“猛汉捏绣花针”一般左右避让人群、勉强挤下楼的仆从“三叔”咬牙切齿:“你这个刚刚从三辅老家赶来的也不配习惯杀人见血,小、少、爷。”

    周十二回头嬉笑。

    她雪亮的牙尖咬着一句不明说的话。

    ——但是,对于皇帝亲自拎在身边教养的天之骄子、未央宫文皇后的亲侄儿、金城长公主膝下好大儿、定远大将军周桁的妻弟兼亲传徒弟、延川大营齿序最幼军功最高的实权一卫之长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她能在明光宫后殿轻飘飘几句话揭过的小打小闹。

    没人教她在雄关之内权衡忍让过。

    “三叔”郭准上前,按军中制度为西宁卫卫长开路。

    “不许走!”

    阿宛姑娘脸色惨白,被周二姑娘扶着,从二楼追下一楼,在舞人们的帮助下,在一层大堂门口拦住周十二。

    周十二不耐烦地翻找印章。

    俊俏如芝兰玉树的舞师已经换了儒生打扮,劈手帮助阿宛捉住脚底抹油的周十二。

    舞师:“杀人偿命!”

    周十二冷脸扯开嘴角,一边龇牙笑,一边举起腰上悬钮:“游缴追亡。他是河东鲁南国越境亡奴,我帮他解脱,省得将来牵连三族腰斩,明白吗?”

    “回你的跳舞高台去,少管闲事。”

    周二姑娘讷讷:“杨夫子,您……”

    她还在矫揉犹豫,被挡在舞人们身后的一张桌案边,穿石胄的侍卫已经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

    周十二:“哦呀?”

    有侍卫。

    这舞师原来也是个胆敢插足武元关的世家子弟?

    费力拨开围观人群的周二姑娘高高扬起脑袋,带着隐秘的优越气势为“十二弟弟”解惑:“惊扰杨夫子啦,都怪我家弟弟不懂事——喂,你这个无礼小儿,快给杨夫子赔罪!”

    周十二嗤笑。

    周二姑娘三天前还不认识她,此刻叫“弟弟”倒挺顺口。

    为周二姑娘的寿数考虑,周十二贴心地没给便宜姐姐半点反应。

    反正结合“杨夫子”这一称呼和先前高台佾舞来看,他左不过是个多见三分世面的西北博闻院选生而已。

    人活世上,脸面该靠自己挣。

    周十二心安理得,眼睁睁坐视杨舞师俯首扎实一礼,抢先向她作揖赔罪:“原来是县尉府的官爷捉拿罪奴,下民无知,冒犯了。”

    “官爷请稍候。”

    被尊称“杨夫子”的舞师也不再质问,只拦人进言说:“您既然是县尉府上的游缴,正巧,我这里有一位小后生要告官。他状告本地陈姓大族强抢民女为奴,预备将我大成百姓卖去关外。”

    周十二:?

    杨行与手腕间,一刻前还跟在已故陈楼主屁股后的娃娃顶着依然红肿的眼泡,比周十二更迷茫三分。

    周十二莫名其妙瞪小孩。

    被周二姑娘口中“杨夫子”胁制在身前,一时动弹不得的小孩仰头对视片刻,无辜地摊开双手——什么告官,我不道哇。

    杨舞师对周十二跟小娃娃的互动毫无觉察,他仿佛只以为周十二不了解长安城新政令,贴心地为她解释道:“西北边关连年交战,陛下想尽办法削弱百蛮王族势力,是发布过明确诏令,禁止亡奴出塞的。”

    “所以,”“小周游缴”艰难地问,“您是要我一个小小游徼,去查陈县令、本地最大父母官、五姓世家贵公子,他的大豪族族人私贩亡奴出关吗?”

    舞师举手拜礼:“官爷,我不是告县令族人,我告县令本人。”

    “杨夫子”随即详细说明了他的诉求。

    大约一个月前,“武元关百戏班子的小寻橦”撞见新任县令从邬堡楼出门后,只绕了半个关城,就急匆匆赶去城郭,赶着百余辆“会叫唤有人声”的蒙布辎车,浩浩荡荡地出关门。

    和他接头的,是一个骑高马戴鹿冠的百蛮人。

    现在,“杨夫子”想要监督“官爷”按律受理百姓举报,清查“新任县令涉嫌参与城外狱市案”——毕竟狱市之所以是狱市,就是去了就得蹲大狱。

    县令府的大小官吏这几天都绕着坞堡楼走。

    终于让他蹲着了周十二。

    不愧是受太子庇佑的博闻院选生,还敢以诸侯王辟属的身份监察陈家出身的县令呢。

    周十二勉强挤着笑脸弯腰和他对拜,被捉住的手已经不动声色收回,小少爷边步上前反手就要捏来人麻穴,正好看见前面茶座一个郎君捏茶盏着急上火地盯她的手,她这才仔细看他两眼。

    说话的语气倒也像博闻院偶尔会吸纳的人群之一、食古不化的学究先生,这种人讨厌但存在,周十二能分辨他们的风格,毫无破绽,是正常人学一句能呕三天的那种。

    可他本人过于出众的昳丽姿容没得到半分风吹日晒的修饰,硬生生把看似农家老床单改制的靛蓝杂花面料穿出了三分贵气,微伛的肩背只要一盯着看就会下意识打直,看起来……十分多余。

    握她的右手骨节细长,一看就是从未干过粗活的贵人的手。

    周十二笑了。

    当着面色沉静、甚至有些过分沉静的杨夫子的面。

    她看向小陆吾,无声地动唇逐字道:“长安城里人哦。”

    难怪敢招惹陈家。

    “先生怎么称呼?”

    “杨行与。”舞师夫子作简礼,娓娓陈述,“阁下从宗周雅室破门而出,已经开罪于陈家,想要在县令手下安身,理应更加努力才是。”

    周十二面色沉冷:“陈家自有取死之道,何须我努力。”

    杨行与:“可官长腰间有獬豸印钮,想必是县尉府的得力干将。而新封的中山公主身系大成与百蛮蓝氏的婚约,就要以主君身份来武元关城备嫁……”

    周十二:“礼仪的事儿您找县三老。”

    杨行与:“……公主备嫁时有大案或意外,廷尉一定会亲自过问查办。县尉是本地刑律首府——两年前代郡靖边县纵亡二十,县尉苏十停职至今都没有消息——官爷至少该为提拔您的向冼尉老考虑一二?”

    “还是说,因为在沃野,县尉府没有县令官府管用吗?”

    周十二:……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让这位杨夫子蒙对了——她确实跟本地县尉相熟。

    “大人,互相体谅一下。”周十二道,“县尉府是掌管刑律,但也只是在本地县令陈贤大人名下分管。他河东陈家五姓之一的大世家,能听我小小游徼一句话放人?我也只是在县尉府上混口饭吃。”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杨行与突然振袖抱拳,“如果官爷觉得危险,那小民自己去查本地陈家私宅,替小兄弟寻亲。”

    周十二、郭准:?

    周十二诚恳道:“夫子有所不知,陈家在这里有大车大马,和他们对上很危险的,咱们县尉也不能保您周全呢。”

    杨行与:“那就死一个夫子,博闻院自然会重视!”

    他说这句话时,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狠绝之态。

    仿佛不达目的,宁死不休。

    周十二忍不住走神想,他也忒是个好人了吧。

    “三叔”终于不得不把周十二后衣角一扯:“少、爷,与人为善,戒急用忍!”

    周十二噗嗤乐倒:“您别不是真怕博闻院要死个夫子吧。”

    郭准糊满冒火烟灰的七窍上清清楚楚排着一句话,“不该玩的别玩”。

    至少不能给好心提供身份的本地县尉向冼惹祸上身。

    “那这样吧。”小周少爷把“杨夫子”破釜沉舟的神色一探,痛心疾首地认栽,“最迟三天内,请夫子的侍卫就在茶座稍候,我去找咱们县尉府里的兄弟们探探消息。确有其事呢,小民就蹭夫子的光,也见见世面。”

    杨行与眼里有书呆子简单的喜悦。

    周十二仰天呜咽:“陇西道头沟连沟哪,西风半管沙,东风不来家。”

    杨夫子后退半步,绷住脸,作揖拜别。

    他走后,茶座上三三两两站起一个小队的人,这群暗卫们果然留了几人按兵不动。

    周十二静了会儿,目送杨夫子被簇拥着出戍楼。

    被已故陈楼主和杨夫子相继“挟持”的娃娃也绕到郭准身侧,高高举手拽中年大汉的裤腰。

    “三叔”郭准:……

    周十二:“陆吾。”

    年不过十岁的小陆吾天真无邪地背手身后,撇嘴嫌弃:“哥哥你打杀了我家班主,我这个没军籍的小黑户又要流落街头了欸,你还不陪我玩,也不让准叔陪我玩,好难过,好难过!”

    周十二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你还跑去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博闻院选生挟持呢,我不伤心吗?我不丢脸吗?”

    小少爷贫嘴一句就收,随即侧身立柱雕花后,跟郭准陆吾小声商量着,先去周三家把自己人领出来,找个合适的山头蹲陈家县令两天。

    陆吾:“姓陈的这个月一天三次雷打不动地往周家的万世福安楼跑,比喂猪还勤快。”

    郭准惊讶问:“认真的?”

    “周十二”无奈:“我不认真,那个杨夫子就要自己去闯龙潭虎穴了,咱太子殿下博闻院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而且杨行与说的乌孙黑市,她的确有点上心。

    毕竟敌骑不会从盾阵上笔直跨过来,最难防的,往往是藏在牧草下的散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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