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元三十二年正旦日，西北最大的、由堪称“国号大将军”的名将周桁亲自辖制的延川大营，终于收到了自家“跑丢失踪”的西宁卫卫长、羽林卫右校尉文皎的确切消息，以及乌孙叛逆不臣的右将帐下八十颗人头。
大营里一众叔叔伯伯辈的卫长们无语凝噎。
皇帝亲自为其去信澄清前因后果。
十天前。
武元关城坞堡楼，西市黑商消息集散地。
其实也不寻常，至少在长安、在银川，从没有平头百姓敢像周家二姑娘一样，如此招摇地、几乎骑在某暴躁老虎头上说话。
“请伯父放心。”
“那个混淆周家血脉、厚颜无耻穿武夫长袍在市坊招摇的十二弟弟不会久留。嘻，我独立自强、知书达礼，即使二房没钱，也足够让妄想分离家产的三房滚出祖宅。”
“哎呀，快看台上。”
“纷卷云迭入袖兮，振悬剑与南风。我一定有大命数，能见……太子殿下一舞呐。”
穹顶台上。
金钟鸣，鼎食传，众人和曰：“修身齐家——”
男舞人手捧羽翟，随金鼓余声踏步而入。
佾舞。
中有一师，手持玉钺，在舞人退避让出的高台上旋纱飘飞，贴身包裹的曲裾深衣飞不动，拧出身姿如俯柳，男子长臂自袖口伸展，足下跨步稳健站定，金声响时刀肩细腰一顿，劲美而不妖。
“班主，他是新来的舞师？”
中年行商反手抱回孩子，拧眉骂：“安静看，莫上前。”
“有什么好看的嘛……”
金声再响，小孩下意识咽回话尾残音。
舞师长袖翻折，修长身躯向后半倒，地龠平持，眉峰峦聚，竟然像是有无声气流随鼓乐震荡传去，激动众舞人开口再唱。
“修身齐家，承而恭传。”
“降甘风雨，各得其所。”
君子舞袖，仰而沟通人神天地，俯身下达百姓众生。
舞师目色空灵，也不致谢，仿佛远隔千里的神祇，只垂目多看一眼台前贵客，一眼沾过就走。
看羞了茶水案席的娘子们。
“好男子！”周十二顶着武夫小偏髻，灵巧地跻身伸胳膊，开合直臂如螃蟹状鼓掌喝彩。
娘子们惊醒，慌忙收敛自己眉目中痴缠神色，纷纷用眼风狠削这个更加垂涎欲滴、自己肤白脸滑、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白面小少爷”。
“燥哦，舞师都不予她回礼。”
周十二循声一望，看见了她挥舞扇子偷看舞师的二姐姐。
二姐姐掏了两个金饼才买得一席。
是该好好欣赏舞师容色。
周十二果断收手，大方地退回原位。
她往左。
台上舞师忽然昭昭顾盼，左向折腰。
二姐姐笑颜如花，又在舞师停留在周十二面前、茶水席右侧角落时瞬间凋谢。
周十二挠头，哎呦两声，躲开茶水案席。
舞师旋衣肃穆向右。
周十二：……
这可不行。
二姐姐又不知道，这位遗世独立的舞师，曾经俯首向周十二行过大礼，恳求她重回故里时，也出手救一救被迫沾染无辜妇孺鲜血的仪礼之舞。
周十二没答应，也不想为这茬破事多余招惹便宜二姐姐。
她让他有怜悯之心就自己去报官救人。
舞师这是，也突然想起这茬旧怨了？
“喏re。”周十二吓得汗毛竖起，假装被一声尖利哭喊惊到，做了个怔松捂耳朵的姿势。
右手边的娃正在嚎哭：“不要嘛，不要给姐姐插草标，与节姐姐——！”
众人踮脚去看台沿舞人，才发现他们手中捧的翟龠，竟然被组装成漆彩装饰的草标，在新一声鸣金落地时，插在圆顶大堂中唯一衣衫褴褛的人群脑后。
买卖奴婢原本也常见于市集街坊。
被压跪在台下的女子双手抠喉咙嘶哑喊：“报官，我是平民，不是奴籍。重金求好心人报……”
“啪——”
鲜血和碎牙飞溅。
不愧是坞堡楼。
“干什么呢——哎！”周十二心惊神摇时，手肘被大力推搡。
她回头一看，才发现侧后空缺中已经挤来一个左手算盘右手娃的中年行商。
“嘿，你不看了，让我看看。”
“小少爷”白眼一瞭，沉肩拧身，导力入地。
行商推不动“小白脸”，猜她是个狠角，又翻脸跟周十二赔笑搭话，反而奚落指责台上人：“这也没啥好看的，舞师都不做几个难动作，行不行啊？”
“狠角少爷”不理不睬，只把身子横挡在行商和小孩中间，跟着哼曲辞。
天下国家，风化行下。
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虚伪。
假话套话一沓沓的。
干戈戚扬演不出她忍了。
他敢换演这修身齐家的恶心玩意，周十二立拳撑下巴，翘指指楼上，转身向仆从懒洋洋无声抱怨：“迟早回来掀了坞堡楼新主人的天灵盖。”
极品乌龟壳，正合适给西宁卫卜算吉凶。
嗡嗡颂礼渐弱渐止。
周十二“哎呀”一声，惊呼：“正事儿到啦！”
她撩起长袖，三两步上舞台与舞师擦面而过。周二姑娘还来不及骂“下流”，“白面小少爷”已经无视低垂羽睫、侧让身体的舞师，踩着台后楼梯噔噔咚咚上二楼。
“他简直目中无人！”周二姑娘跟上台，伸手扶舞师，一边替雅致清绝的舞师骂人，“真对不住，杨夫子，我替弟弟道歉啊。”
“杨舞师”一点动静都没。
周二姑娘：“您没磕碰到哪里吧？我……”
“噗。”
挨骂的“族弟”丢下一句爆笑。
周十二一把拽过犹豫后顾的仆从“三叔”，推在自己面前上楼：“哎呀，舞师长得再好看，也只是二姐姐无聊时争夺的玩物，她不会放心上的。”
“小周少爷”说完，脊梁一弯勾身窜上楼。
奇怪。
今天总是如芒刺背。
等回长安，有闲暇时得找母亲借个大夫问问。
“轰隆——”
二楼楼主雅室大门被大力推开。
桌案后的中年行商抬眼一瞥：“听说你要掀了邬堡楼，自己做新主人？”
周十二：……
行商挥手，让嚎哭要救姐姐的小孩给客人上茶。
小孩脸上鼻涕眼泪琳琅满目，摇摇晃晃地倒了一杯白水。
嘀嗒——
一抹浓鼻涕掉进小圆盏。
小周少爷挠头摊手，不太走心地赔笑：“好嘛，我也没想到咱们小县城的百戏班主，原来大有来头啊。”
“新楼主”虬结浓眉上挑：“你进楼主雅室干什么？预备求我做生意？就这么求？”
紧跟着挤进雅室的周二姑娘适时接话：“都是世上人，谁不嘴贱逞能、欺软怕硬呢？您别理他，和周家做生意，我们二房也能。”
二姐姐屁股一顶，周十二被嫌弃地推到侧座。
“小周少爷”烦躁地薅了把头发。
周二姑娘贴着她坐下，立刻主动挑衅：“没想到吧，你能抵押家里商铺买粮，难道我就不能？”
周十二：“你用现钱？”
周二姑娘：“当然。”
周十二：“你钱从哪儿来？哕，三房只借了三百钱起家，不是卖身给族里，我们辛苦跑陇西道挣得万贯家财，岂能……”
周二姑娘红了眼：“你纨绔，你欺负人！”
“不是，你凭什么也说我纨绔……”
“你们要吵，都出去吵完，重新排队！”被晾在桌案对面的楼主忍无可忍，“阿宛，放下一位预约买粮的进来！”
落地大屏风后转出一位舞伎姑娘。
她没有把周家两位轰出去，听楼主的话开门放客人，反而款款走到案边一礼，劝说道：“主家，妾听陇西道上讲，好行商不挑剔百家钱，无论那钱用金几铢、品相好坏呢。”
“还是这位姐姐善解人意。”纨绔的“十二弟弟”执起眼前“女伶人”的手，珍重又妥帖地抚在自己脸上，在迎面扑来的安息香里陶醉地说：“您帮我一个忙，解了燃眉的粮草难题，我也能给风尘仆仆的伙计们放个假，在您的坞堡楼中，买汾酒豪饮他三天三夜吖。”
“我们坞堡楼的酒可不容易喝。”
周二姑娘大力点头。
舞伎阿宛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委屈周二姑娘，我们要优先和您的十二弟弟谈这笔买卖呐，倘若他这边谈不拢，咱们再关起门来小议。”
周二姑娘：！
周十二没管赖着不走的便宜姐姐。
她撑起歪倒的脑袋，空闲左手打了个响指，仍然向新楼主举杯：“我还是想喝这杯酒的。来，不图钱财的合作伙伴，你说说，你要别的什么？奴婢？私田黑地？还是人命？”
阿宛含笑羞怯低头，让开桌案。
对面新楼主挑起两颗饴糖，嚼苍蝇似的嫌弃咂嘴咽下：“听说太子殿下来武元关，不止为送中山公主出关，还要顺便考察本地博闻院里的选生。”
“我们小边民这下真是，猝不及防啰。”
“小周公子是京隶周家出身，一定有亲戚故旧听说过吧——京郊长安博闻院，今年本该如何考核？”
周十二：“楼主说笑了，三年前陛下巡视博闻院，亲自定下复试大题，题纸都是封好印，要太学先生们拿陛下信物开的，那阵仗咱们贩夫走卒都知道。”
“我是缺粮，也愿意用三倍金价买，但天子威仪岂容挑衅，小民也惜命呢。”
“呵，我也不至于逼您去套取复试大题。”楼主用“我猜你也说不出来”的懒散姿态窝回坐席。
“不难为小郎君，我们就只聊聊世人皆知的初筛六选。”
周十二作恍然大悟状，很上路地“攀谈”起来：“京隶三郡的豪族们都知道，博闻院上三科的六选试题，这几年都是长安院首胡无忧代太子殿下出题。”
“你莫拿人尽皆知的废话糊弄我。”新楼主拂袖。
“哎呀，这可就冤枉……”
楼主冷哼打断：“今年他初选出来的陈敬宗在御前出事了，殿下既然亲自巡视关中各郡，也会提前遴选选生。”
他不虞地架手俯视周十二，不再说话了。
阿宛向楼主瞥去嗔怪一眼，替代他上案前。
绝世舞姬捧起脸，像是闺阁里怀春的小姐，向往地看向面前的年轻小少爷：“妾的弟弟仰慕太子殿下已久，只是想见贵人一面，不妨碍博闻院复选的。你只要说出改版后的三个试题，让妾的小弟挤下最末一名，在太子殿下面前混个眼熟，妾就心满意足了。”
周十二眼前一亮。
虽然去年博闻院刚杀过泄题的鬼，但盲猜三个试题方向，也能在“六选”开始前蒙混过关。
身后周家“仆从三叔”铁青着脸“咳咳”两声。
小周少爷遽然收手。
“他要守成，我是边民，自己都讨不得太子殿下欢喜，更不必说窥测博闻院了。”
阿宛柳梢眉款款一扬。
她站起身，看着眼前明明有话能说，却瞬间意兴阑珊的小少爷，自己反而更添了三分多情。
在坐席上几次仰卧起坐的楼主架手制止了怀柔的阿宛，神色阴沉地威胁：“小郎君出门在外，要多交朋友，少结怨怼，对你没有坏处的。”
周十二瞭眼看他。
“陈家有一位临江王妃，而你身边这位仆从——”
周十二：？
“陈家新楼主”反手摸出鬃毛鞭，突然撩扫而出。
“噼——啪”。
在响鞭破空的一刹那，小周少爷已经立刻回身大力拽开她“三叔”。但魁梧的练家子立刻下盘扎根，足以推倒蛮牛的力道导入地下，崩碎两层黄杨木。与此同时，拉弓架弩的左手小臂上如期划拉开一道鲜血淋漓的横口。
衣袖破口下一道青黑色卷草纹路，是陈家家奴的印记。
回坞堡楼之前，西宁卫斥候探查过，桌案对面的新楼主也是奴籍——这个新近从崤函道挪来陇西道的中年行商、百戏班主，赶巧也是陈家入驻武元关、帮衬家中出仕子弟的陈家家奴。
他是主人近宠，在陈家一呼百应，只是和大成境内几乎所有奴婢一样，不喜欢提及奴籍身份。
周十二已经很按捺脾气，给他颜面了。
这个仆人竟敢狗仗人势。
周十二目光一凝，瞬间有电光火气在眼里灿然一爆，炸开后她一字一顿地吞仇家姓名入腹：“你们陈家。”
她被“三叔”压着肩膀，火冒三丈地顶回去：“陈当家一鞭之赐，下民敬谢。”
“客气。”
周十二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
河东裴陈荫太行。
“你信一个身份不明的‘三叔’，可远不如我哦。”
陈当家的凭借他盘踞齐鲁的恩主，有底气对任何三辅出身的商人子弟说这一句。
真是一条牙尖嘴利看门犬啊。
然而“小周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受人管教了。
被胆大放肆的冒犯惊醒的周十二一点点为她“三叔”挽起袖子，遮住带血的家奴标记。她盛怒时，反而先提起无关紧要的琐事：“我年少漂泊异乡的时候，也有人说要我信他。”
“我那位朋友——”
大营里一众叔叔伯伯辈的卫长们无语凝噎。
皇帝亲自为其去信澄清前因后果。
十天前。
武元关城坞堡楼，西市黑商消息集散地。
其实也不寻常，至少在长安、在银川，从没有平头百姓敢像周家二姑娘一样，如此招摇地、几乎骑在某暴躁老虎头上说话。
“请伯父放心。”
“那个混淆周家血脉、厚颜无耻穿武夫长袍在市坊招摇的十二弟弟不会久留。嘻，我独立自强、知书达礼，即使二房没钱，也足够让妄想分离家产的三房滚出祖宅。”
“哎呀，快看台上。”
“纷卷云迭入袖兮，振悬剑与南风。我一定有大命数，能见……太子殿下一舞呐。”
穹顶台上。
金钟鸣，鼎食传，众人和曰：“修身齐家——”
男舞人手捧羽翟，随金鼓余声踏步而入。
佾舞。
中有一师，手持玉钺，在舞人退避让出的高台上旋纱飘飞，贴身包裹的曲裾深衣飞不动，拧出身姿如俯柳，男子长臂自袖口伸展，足下跨步稳健站定，金声响时刀肩细腰一顿，劲美而不妖。
“班主，他是新来的舞师？”
中年行商反手抱回孩子，拧眉骂：“安静看，莫上前。”
“有什么好看的嘛……”
金声再响，小孩下意识咽回话尾残音。
舞师长袖翻折，修长身躯向后半倒，地龠平持，眉峰峦聚，竟然像是有无声气流随鼓乐震荡传去，激动众舞人开口再唱。
“修身齐家，承而恭传。”
“降甘风雨，各得其所。”
君子舞袖，仰而沟通人神天地，俯身下达百姓众生。
舞师目色空灵，也不致谢，仿佛远隔千里的神祇，只垂目多看一眼台前贵客，一眼沾过就走。
看羞了茶水案席的娘子们。
“好男子！”周十二顶着武夫小偏髻，灵巧地跻身伸胳膊，开合直臂如螃蟹状鼓掌喝彩。
娘子们惊醒，慌忙收敛自己眉目中痴缠神色，纷纷用眼风狠削这个更加垂涎欲滴、自己肤白脸滑、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白面小少爷”。
“燥哦，舞师都不予她回礼。”
周十二循声一望，看见了她挥舞扇子偷看舞师的二姐姐。
二姐姐掏了两个金饼才买得一席。
是该好好欣赏舞师容色。
周十二果断收手，大方地退回原位。
她往左。
台上舞师忽然昭昭顾盼，左向折腰。
二姐姐笑颜如花，又在舞师停留在周十二面前、茶水席右侧角落时瞬间凋谢。
周十二挠头，哎呦两声，躲开茶水案席。
舞师旋衣肃穆向右。
周十二：……
这可不行。
二姐姐又不知道，这位遗世独立的舞师，曾经俯首向周十二行过大礼，恳求她重回故里时，也出手救一救被迫沾染无辜妇孺鲜血的仪礼之舞。
周十二没答应，也不想为这茬破事多余招惹便宜二姐姐。
她让他有怜悯之心就自己去报官救人。
舞师这是，也突然想起这茬旧怨了？
“喏re。”周十二吓得汗毛竖起，假装被一声尖利哭喊惊到，做了个怔松捂耳朵的姿势。
右手边的娃正在嚎哭：“不要嘛，不要给姐姐插草标，与节姐姐——！”
众人踮脚去看台沿舞人，才发现他们手中捧的翟龠，竟然被组装成漆彩装饰的草标，在新一声鸣金落地时，插在圆顶大堂中唯一衣衫褴褛的人群脑后。
买卖奴婢原本也常见于市集街坊。
被压跪在台下的女子双手抠喉咙嘶哑喊：“报官，我是平民，不是奴籍。重金求好心人报……”
“啪——”
鲜血和碎牙飞溅。
不愧是坞堡楼。
“干什么呢——哎！”周十二心惊神摇时，手肘被大力推搡。
她回头一看，才发现侧后空缺中已经挤来一个左手算盘右手娃的中年行商。
“嘿，你不看了，让我看看。”
“小少爷”白眼一瞭，沉肩拧身，导力入地。
行商推不动“小白脸”，猜她是个狠角，又翻脸跟周十二赔笑搭话，反而奚落指责台上人：“这也没啥好看的，舞师都不做几个难动作，行不行啊？”
“狠角少爷”不理不睬，只把身子横挡在行商和小孩中间，跟着哼曲辞。
天下国家，风化行下。
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虚伪。
假话套话一沓沓的。
干戈戚扬演不出她忍了。
他敢换演这修身齐家的恶心玩意，周十二立拳撑下巴，翘指指楼上，转身向仆从懒洋洋无声抱怨：“迟早回来掀了坞堡楼新主人的天灵盖。”
极品乌龟壳，正合适给西宁卫卜算吉凶。
嗡嗡颂礼渐弱渐止。
周十二“哎呀”一声，惊呼：“正事儿到啦！”
她撩起长袖，三两步上舞台与舞师擦面而过。周二姑娘还来不及骂“下流”，“白面小少爷”已经无视低垂羽睫、侧让身体的舞师，踩着台后楼梯噔噔咚咚上二楼。
“他简直目中无人！”周二姑娘跟上台，伸手扶舞师，一边替雅致清绝的舞师骂人，“真对不住，杨夫子，我替弟弟道歉啊。”
“杨舞师”一点动静都没。
周二姑娘：“您没磕碰到哪里吧？我……”
“噗。”
挨骂的“族弟”丢下一句爆笑。
周十二一把拽过犹豫后顾的仆从“三叔”，推在自己面前上楼：“哎呀，舞师长得再好看，也只是二姐姐无聊时争夺的玩物，她不会放心上的。”
“小周少爷”说完，脊梁一弯勾身窜上楼。
奇怪。
今天总是如芒刺背。
等回长安，有闲暇时得找母亲借个大夫问问。
“轰隆——”
二楼楼主雅室大门被大力推开。
桌案后的中年行商抬眼一瞥：“听说你要掀了邬堡楼，自己做新主人？”
周十二：……
行商挥手，让嚎哭要救姐姐的小孩给客人上茶。
小孩脸上鼻涕眼泪琳琅满目，摇摇晃晃地倒了一杯白水。
嘀嗒——
一抹浓鼻涕掉进小圆盏。
小周少爷挠头摊手，不太走心地赔笑：“好嘛，我也没想到咱们小县城的百戏班主，原来大有来头啊。”
“新楼主”虬结浓眉上挑：“你进楼主雅室干什么？预备求我做生意？就这么求？”
紧跟着挤进雅室的周二姑娘适时接话：“都是世上人，谁不嘴贱逞能、欺软怕硬呢？您别理他，和周家做生意，我们二房也能。”
二姐姐屁股一顶，周十二被嫌弃地推到侧座。
“小周少爷”烦躁地薅了把头发。
周二姑娘贴着她坐下，立刻主动挑衅：“没想到吧，你能抵押家里商铺买粮，难道我就不能？”
周十二：“你用现钱？”
周二姑娘：“当然。”
周十二：“你钱从哪儿来？哕，三房只借了三百钱起家，不是卖身给族里，我们辛苦跑陇西道挣得万贯家财，岂能……”
周二姑娘红了眼：“你纨绔，你欺负人！”
“不是，你凭什么也说我纨绔……”
“你们要吵，都出去吵完，重新排队！”被晾在桌案对面的楼主忍无可忍，“阿宛，放下一位预约买粮的进来！”
落地大屏风后转出一位舞伎姑娘。
她没有把周家两位轰出去，听楼主的话开门放客人，反而款款走到案边一礼，劝说道：“主家，妾听陇西道上讲，好行商不挑剔百家钱，无论那钱用金几铢、品相好坏呢。”
“还是这位姐姐善解人意。”纨绔的“十二弟弟”执起眼前“女伶人”的手，珍重又妥帖地抚在自己脸上，在迎面扑来的安息香里陶醉地说：“您帮我一个忙，解了燃眉的粮草难题，我也能给风尘仆仆的伙计们放个假，在您的坞堡楼中，买汾酒豪饮他三天三夜吖。”
“我们坞堡楼的酒可不容易喝。”
周二姑娘大力点头。
舞伎阿宛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委屈周二姑娘，我们要优先和您的十二弟弟谈这笔买卖呐，倘若他这边谈不拢，咱们再关起门来小议。”
周二姑娘：！
周十二没管赖着不走的便宜姐姐。
她撑起歪倒的脑袋，空闲左手打了个响指，仍然向新楼主举杯：“我还是想喝这杯酒的。来，不图钱财的合作伙伴，你说说，你要别的什么？奴婢？私田黑地？还是人命？”
阿宛含笑羞怯低头，让开桌案。
对面新楼主挑起两颗饴糖，嚼苍蝇似的嫌弃咂嘴咽下：“听说太子殿下来武元关，不止为送中山公主出关，还要顺便考察本地博闻院里的选生。”
“我们小边民这下真是，猝不及防啰。”
“小周公子是京隶周家出身，一定有亲戚故旧听说过吧——京郊长安博闻院，今年本该如何考核？”
周十二：“楼主说笑了，三年前陛下巡视博闻院，亲自定下复试大题，题纸都是封好印，要太学先生们拿陛下信物开的，那阵仗咱们贩夫走卒都知道。”
“我是缺粮，也愿意用三倍金价买，但天子威仪岂容挑衅，小民也惜命呢。”
“呵，我也不至于逼您去套取复试大题。”楼主用“我猜你也说不出来”的懒散姿态窝回坐席。
“不难为小郎君，我们就只聊聊世人皆知的初筛六选。”
周十二作恍然大悟状，很上路地“攀谈”起来：“京隶三郡的豪族们都知道，博闻院上三科的六选试题，这几年都是长安院首胡无忧代太子殿下出题。”
“你莫拿人尽皆知的废话糊弄我。”新楼主拂袖。
“哎呀，这可就冤枉……”
楼主冷哼打断：“今年他初选出来的陈敬宗在御前出事了，殿下既然亲自巡视关中各郡，也会提前遴选选生。”
他不虞地架手俯视周十二，不再说话了。
阿宛向楼主瞥去嗔怪一眼，替代他上案前。
绝世舞姬捧起脸，像是闺阁里怀春的小姐，向往地看向面前的年轻小少爷：“妾的弟弟仰慕太子殿下已久，只是想见贵人一面，不妨碍博闻院复选的。你只要说出改版后的三个试题，让妾的小弟挤下最末一名，在太子殿下面前混个眼熟，妾就心满意足了。”
周十二眼前一亮。
虽然去年博闻院刚杀过泄题的鬼，但盲猜三个试题方向，也能在“六选”开始前蒙混过关。
身后周家“仆从三叔”铁青着脸“咳咳”两声。
小周少爷遽然收手。
“他要守成，我是边民，自己都讨不得太子殿下欢喜，更不必说窥测博闻院了。”
阿宛柳梢眉款款一扬。
她站起身，看着眼前明明有话能说，却瞬间意兴阑珊的小少爷，自己反而更添了三分多情。
在坐席上几次仰卧起坐的楼主架手制止了怀柔的阿宛，神色阴沉地威胁：“小郎君出门在外，要多交朋友，少结怨怼，对你没有坏处的。”
周十二瞭眼看他。
“陈家有一位临江王妃，而你身边这位仆从——”
周十二：？
“陈家新楼主”反手摸出鬃毛鞭，突然撩扫而出。
“噼——啪”。
在响鞭破空的一刹那，小周少爷已经立刻回身大力拽开她“三叔”。但魁梧的练家子立刻下盘扎根，足以推倒蛮牛的力道导入地下，崩碎两层黄杨木。与此同时，拉弓架弩的左手小臂上如期划拉开一道鲜血淋漓的横口。
衣袖破口下一道青黑色卷草纹路，是陈家家奴的印记。
回坞堡楼之前，西宁卫斥候探查过，桌案对面的新楼主也是奴籍——这个新近从崤函道挪来陇西道的中年行商、百戏班主，赶巧也是陈家入驻武元关、帮衬家中出仕子弟的陈家家奴。
他是主人近宠，在陈家一呼百应，只是和大成境内几乎所有奴婢一样，不喜欢提及奴籍身份。
周十二已经很按捺脾气，给他颜面了。
这个仆人竟敢狗仗人势。
周十二目光一凝，瞬间有电光火气在眼里灿然一爆，炸开后她一字一顿地吞仇家姓名入腹：“你们陈家。”
她被“三叔”压着肩膀，火冒三丈地顶回去：“陈当家一鞭之赐，下民敬谢。”
“客气。”
周十二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
河东裴陈荫太行。
“你信一个身份不明的‘三叔’，可远不如我哦。”
陈当家的凭借他盘踞齐鲁的恩主，有底气对任何三辅出身的商人子弟说这一句。
真是一条牙尖嘴利看门犬啊。
然而“小周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受人管教了。
被胆大放肆的冒犯惊醒的周十二一点点为她“三叔”挽起袖子，遮住带血的家奴标记。她盛怒时，反而先提起无关紧要的琐事：“我年少漂泊异乡的时候，也有人说要我信他。”
“我那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