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尧五年,腊月十八,京城的梅花开得正巧,寒风袭来,都是夹杂在风雪中的一抹幽香。

    子时已到,祝家的众人早已歇下。

    祝府人迹罕至的西厢一隅,楚嬿飞找出不知多少年前的灰狐毛裘。

    楚嬿飞看了看这毛裘的样式,知道这原本应该是曳地的款式,穿在自己身上却只能挡住膝盖——想来是祝家许多年前分给这具身子的衣物了。

    但如今她也没得挑。

    承蒙老天厚爱,能让她在楚家覆灭,尸骨无存之后,还能借尸还魂,附到这祝家可怜小姑娘的身上,承载着两条命继续前行。

    经过了上辈子的磋磨,祝家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后院并不复杂,楚嬿飞不过在府里装傻行动了几日,就看摸清了害死这具身子的罪魁祸首。

    这具身子名叫祝烟霏,倒是与自己的名字意外的接近。小姑娘名义上是祝家的庶出,实则生母也是礼部侍郎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过是在侍郎及第前的糟糠妻。等到其母不幸难产而去,只留下一个天生痴傻的女儿时,祝侍郎的母亲便毫不犹豫地将小姑娘生母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迎娶了大户人家的千金,而祝烟霏,自然就成了祝侍郎“通房丫鬟”所出。

    祝烟霏是祝家的大小姐,年芳十六。按理来说,官家小姐们及笄后的后院应当是被说媒人踏破门槛,可京城都知晓祝烟霏是个痴儿,硬是没一个人来说亲。

    一晃一年已去,祝家的嫡小姐也快到出嫁的年纪。这嫡小姐祝静姝一日赏菊宴回来,不知在旁人那里听到些什么风言风语,在祝夫人那儿大闹一场。

    第二日,祝静姝的弟弟,也就是祝夫人为侍郎家诞下的六岁独子,祝峰,便来西厢找到了祝烟霏,说是要祝烟霏陪自己去后院的池塘钓鱼。

    祝烟霏心智不过五六岁,身旁也没个贴己的人照应,只知道这个和自己喜好差不多的弟弟邀请自己一同玩耍,当即跟着祝峰往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走去。

    接下来,便是祝烟霏“失足落水”,一命呜呼,让楚嬿飞捡了个“便宜”……

    楚嬿飞摇摇脑袋收回思绪。

    她既然得了人家小姑娘的身子,自然不会对祝家后院的乌烟瘴气熟视无睹。

    不过,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楚嬿飞想着祝侍郎原配去世后,祝侍郎一家对待祝烟霏的狠心手段,心头就惴惴不安。

    她松了松有些局促的毛裘领口,冒着夜色躲开夜巡的家仆,小心翼翼地往祝府西墙摸去。

    经过半个月的打探,楚嬿飞知晓皇上为了促进商人的往来,在西城取消了宵禁。

    白日祝府人多眼杂,痴傻的大小姐也没资格同嫡出的小姐少爷一同出游,楚嬿飞蛰伏许久,终于在今晚做好了偷偷出府的准备。

    西城人来人往,难免会混进去一些没有那么干净的“生意人”:他们有的与宫人勾结,给一些私自阉割,想要出人头地的男儿家勾搭一条入宫的门路;有的仗着给皇商做事,能够出入宫门,带出一些宫内陈旧的玩意儿倒卖,或者拿了宫女家的钱,进宫时给这一些出身不错的宫女送东西;还有一批平日住在西城,不时会入宫给宫里娘娘们解闷的戏伶,其中难免会混进去一些拼命一博,只求皇恩的男女……

    上辈子楚嬿飞掌管后宫,对于西城的杂事不谓不知得透彻。

    她心里记挂着自己临死前生下的那个孩子,等不及通过整顿祝家,用堂堂正正的祝家嫡出的大小姐的身份入宫,只想赶紧知道那孩子的现状。

    楚嬿飞撩开挡住墙角矮门的枯枝,从袖中抽出一支细头簪,一面警惕着身后,一面撬开了生锈的门锁。

    她被久经尘封的矮门掀起的灰尘呛得轻咳几声,弯腰一钻,纤细的身子便消失在祝府的夜色中。

    走出祝府的西墙,再走两条街就是西城了。

    楚嬿飞立起落了灰的狐裘领子,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街上偶尔会走过一两个穿着银甲的京城军,他们路过子时还在外游走的孤女时难免会多看几眼,但楚嬿飞眼眉低垂,身形娇小,裹在身上的的狐裘又灰又旧的,一看就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只怕是一些烟花柳巷的小女儿,便随意吹了吹口哨,也没再多管。

    楚嬿飞心如擂鼓。

    她上辈子是晋国府的天之骄女,一举一动无不是众人拥护,纵使锦衣华服,尽态极妍,也从未被人用猎物的眼光打量过。

    如今重活一遭,虽然已经对寻常女儿家的境遇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面对深夜里随时可以将人生啖其肉的男人,楚嬿飞还是控制不住的心惊。

    楚嬿飞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怯意。

    她没有别的选择——蹊跷的早产,血崩而亡的庄贵妃;莫名其妙的叛国罪,九族尽诛的晋国府;三年已去,商钰成了万人拥护的一代明君,可不管是过去的楚嬿飞,还是如今的祝烟霏,她们全都孑然一身,无所依傍……楚嬿飞眼下唯一能挽救的,恐怕就是剩下那个流落深宫的孩儿了。

    楚嬿飞脚下的动作越来越快,踢起的裙摆翻滚如浪,微雪落在她的眉梢,正压着了她的重重心事——

    “劳什子飞花令!老子是来喝酒的!李请钟,如若你大雍并非诚心议和,这宫宴我们北漠也不是非来不可!”

    “不不不、大人,您听臣解释,大王——”

    “唔!”

    楚嬿飞只觉眼前一黑,好像是一堵墙直挺挺撞上了自己,酸胀的鼻子还来不及的反应,整个人就往后退了好几步,下一秒就往地面倒去……

    “小心!”

    这个陌生男人的身躯健硕得令人发指,楚嬿飞的发髻被这一撞碰得松散开来,如瀑的青丝在空中飞舞,狐裘颈下的系带被扯开,露出了女孩在雪夜因为捂得太久而被蒸得粉嫩的脸蛋。

    在楚嬿飞摔倒在地的前一秒,男人俯下身用手臂搂过她的腰肢,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揽了起来,肩上的毛裘顺势滑落,挂在男人的臂弯飘荡。

    拓跋璆看着楚嬿飞的未施粉黛的脸有片刻的失神,不远处的礼部郎中李请钟看清了她的脸,也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嘴里喃喃念叨了三个字,却没有一个人听清。

    “一枝秾艳露凝香,难得云渠大将军说了句实话……”拓跋璆望着楚嬿飞盛水似的双眸,不过脑的冒出了曾迎娶一位中原女儿为妻的漠北王族的话。

    这番对女子容貌的盛赞对于大雍的女儿家而言,未免有些裸露,更何况这具身子还未出阁,楚嬿飞下意识地就要抬手挡住自己的脸。

    然而,当她眼前被撞出的氤雾散去,鼻梁的酸软也渐渐消散,看清来者的装束时,抬到半空的手,硬生生地落了下去。

    眼前的陌生男人,不论容貌还是衣物,都与大雍有所出入。

    八尺之躯在中原已是少见,而此人在寒冬腊月仅穿了一身鹿皮绒镶边的圆领袍,宽厚的肩膀与鼓起的肌肉在衣物下若隐若现,及膝的皂靴稳稳当当的踩在青石板上,刚刚将她拎起的时候,脚下似乎都没挪动半分。

    男人的肤色算不得白皙,可五官却称得上一句俊美,深邃的眉弓之下是一双鹰隼般浓如黑墨的眼睛,为抵御风沙而生的羽睫同他落在额角的半长卷发相得益彰,直挺高耸的鼻梁,凛冽干净的下颚,枫红色的唇瓣因自己将无辜的弱女子撞倒而愧疚地抿在一起,倒是削去了他刚刚言语中的的几分煞气。

    楚嬿飞快速扫过他耳垂戴着的鸽血红与脖颈上的玛瑙串珠,想起一旁那个中原人之前说话时闪过的那句不甚清晰的称呼,又琢磨着此人方才对自己的那一番赞叹,心中顿生一计。

    楚嬿飞脚下一滑,当即掩面跪在男子跟前,臻首微垂,黛眉轻蹙,香腮染了粉芙,眼角的莹泪将落非落,芊芊玉指轻轻勾住男人的衣摆,那力道好似比猫儿的抓挠都还要轻上半分——

    “奴家无意冲撞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面对此等小美人的惶恐,拓跋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似乎被她过分惊慌的神情烫到,他虽为一族之首,却也没见识过如此标致、看起来美得好像一碰就碎的小女子。但后退到底不是漠北男儿的底色,拓跋璆不过恍惚了半刻,就上前抓住楚嬿飞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人从地上捉了起来。

    “你何罪之有?我又不曾——”

    拓跋璆的高声质问戛然而止,怀中猝不及防落入的一团柔软叫他不禁又忘了自己的来处。

    楚嬿飞在被他扯起来的那一刻,有一瞬间的抗拒,但这份螳臂当车般的对抗,在她理性的克制之下烟消云散,只想着顺着男人的这番力道趁机靠近他示弱,却没想到拓跋璆的力气太大,竟让她这个人都摔进了他的怀里。

    楚嬿飞在撞上男人的胸膛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唉!——”李请钟终于回过神来,他伸出手就要去拉扯拓跋璆怀中的女子,“你是何人!知不知道冲撞的人是谁!”

    李请钟的面色白得有些不寻常,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拓跋璆怀中女子的背影。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明明是不一样的眼眸,可抬眼时那轻飘飘的眼神,偏偏与已逝的庄贵妃一模一样。

    三年前的李请钟还未中第,但却在天尧元年的大旱天受过庄贵妃娘娘在城门前的施舍。那是李请钟第一次见到深宫中的娘娘,仅是一面就让他将庄贵妃的容颜深深的印在了脑海里。

    连他这样与庄贵妃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会被这个陌生女子的眼神惊到,要是叫皇上知晓,又会掀起怎样一番风浪?

    李请钟不敢多想,眼前这女子穿着单薄又不合身,想来是不会有遇见圣上的机遇。

    如今的圣上对晋国公一族讳莫如深,连庄贵妃娘娘拼死诞下的那一个皇子都不允许被谈及。想来,只要这女孩见不到圣上,还是能够保一生无虞的。

    李请钟心思翻滚,就要作作戏把楚嬿飞拉走,不曾想拓跋璆却掩着女子往旁边一撤,挡住了他伸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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