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楚嬿飞就让这八尺男儿撞了两回。

    她晕乎乎地靠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耳畔是男人清晰有力的心跳,男人宽厚的臂弯与炙热的体温,难以否认地给她毛裘尽落的身体带去了阵阵暖意,但再这么下去,就失去了勾魂的资本。

    楚嬿飞抬手撑住男人结实的臂膀,仰起头就要温言细语地答谢,不料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好好进食的腹部,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嘤鸣。

    “……”楚嬿飞面色一红,有些难堪的垂下了头。

    无论是晋国府的小姐,还是六宫里的庄贵妃,楚嬿飞从未感受过饥饿的滋味。

    因此,当在祝府看到给祝烟霏送来的那一盘盘难以下咽的残羹冷炙时,她二话不说都倒进了后院的花盆里,偶尔留下那么几盘未被别人动过的糕点果腹,勉勉强强也就过了这么些时日。

    楚嬿飞的胃口也不算大,往日在祝府内走走,几盘糕点或粥食也能支撑她的行动,今日或许是动作稍微大了些,没想到肚子竟然闹起了脾气。

    拓跋璆一怔,平日向来只放在战场上的洞察力难得落在了怀中的女子身上。

    女孩青丝如乌木却不见半分修饰,身上的对襟褙子也有些局促,更不要说那一件落在地上明显不合身的狐裘毛氅。虽然肤容赛雪凝如羊脂,一颦一蹙宛若洛神,但周身的素净,也能看出其身世落魄。

    楚嬿飞咬了咬唇,正要揭过这一页,却被拓跋璆二话不说的揽着肩膀带进了他刚刚咒骂走着出来的酒楼——

    “姑娘何须道歉,反倒是我唐突了你,”拓跋璆一挥衣袍,由店小二引路走向了二楼的宾客厢房,“我们自北漠而下,此次是第一回入中原,不曾想喝一壶好酒都得要吟诗作赋——我看姑娘满身书卷气,能否替我们行个方便,只要对上三回,这春鸿楼的膳食,你随意品。”

    楚嬿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任由男人带上了酒楼。

    她看了一眼身后显然是中原人打扮的李请钟,知晓什么替他们对飞花令不过是拓跋璆的借口——男人身世不凡,而大雍迎接他的官员,也是正儿八经的经历过科举的五品官员,不至于连个飞花令都要北漠来的宾客自对,徒惹贵客心烦——拓跋璆方才与人争执,怕只是将飞花令作为借口,故意找大雍官员的茬,不过中途撞见了楚嬿飞,勾起了男人的兴趣,这才话锋一转,接着酒楼的规矩,想要一夺美人芳泽。

    楚嬿飞面上假意惶恐,心底却庆幸,自己竟然第一次出府就能找到一条入宫的门路。

    众人走进一间挂着落花居的厢房,这春鸿楼表面看上去不过是装饰华贵了些,没想到二楼的厢房一进去别有洞天,撩起门对面厚重的紫色云纱帐挂在两旁的金钩上,春鸿楼背后建造的专供达官贵人享乐的高台才显现出来——香云袅袅,青蔓珠花,纵使是门外是严寒腊冬,美人歌舞的圆台之下,也开满了重重掩掩的复瓣荷花,再辅之佳兰茉栀的轻颤,整间落花居不必焚香,倒也营造了一番神仙境遇。

    楚嬿飞状似没见过这般景象,呆呆地将眼前的奢华仔细端详,旁人却不知她已在暗中摸透了这春鸿楼的底。

    能够接待北漠王族的酒楼必定不是寻常酒家,不过是短短几息,楚嬿飞就在这间厢房里看到了好几件眼熟的宫廷样式。

    雕花镂刻的金丝楠木凳几,西域上供的鸟兽戏纹毡毯,美人榻边上的小桌上,御用的马蹄白玉糕正被侍在一旁侍奉的女婢一块一块的摆弄进青瓷盘里……

    她当年统领后宫时,还未曾听说过西城有这么一家酒楼,想来这是自己暴毙后,商钰使人弄出的手笔。

    既然如此,便不能在这楼中引诱拓跋璆帮自己一把了。

    楚嬿飞收回目光,静静地站在男人身侧,等待着他的指令。

    拓跋璆领着人入座圆桌前,大手一挥就遣散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护卫。

    李请钟见状,也赶紧挥手让自己的几个随从去了门外守着。

    店小二看了看李请钟的眼色,躬着腰身捧着一筒竹筒来到拓跋璆跟前。

    这位身世不凡的客人,在听说春鸿楼的醉桃酿一定要对完一轮飞花令才能上之后,不等别的解释,直接拂袖而去,吓得一开始来伺候的婢女六神无主,唯恐惹了北漠王族的不快,明日会被皇宫里面的人问候。

    如今回来,不但没有发火,还和颜悦色的带了一名姿容清绝的小女子,想来是对中原女儿的温情小意感到稀奇。

    店小二在心里盘算着,将春鸿楼专为北漠人提供的菜品后头,又添了几道江南水乡的糕点,还挑选些身段柔和嗓音婉转的伶人去台上起舞。

    “大人,春鸿楼的醉桃酿,是咱们当家梦中偶得之物……”

    拓跋璆摆摆手,“废话少说,竹筒拿来。”

    店小二哑然,恭恭敬敬地呈上了竹筒。

    拓跋璆随意地靠着身后的椅背,摩挲着手底的扶手,示意楚嬿飞自己抽签。

    楚嬿飞也不推脱,低声谢过一句大人,便抽出了一根竹简——

    “是剑。”

    楚嬿飞还是一副眉眼低垂的模样,她伸出手将竹简上的字递到店小二眼下,墨色的青丝顺着莹白的脸颊垂落,配着她一身豆沙绿的褙子长衫,衬得整个奢靡的春鸿楼都清雅了几分。

    拓跋璆皱了皱眉,摸着下巴思忖着。

    原本以为中原飞花令这种东西,都是文人的消遣,抽到的也不过是风花雪月,没想到还能这么玩儿。这小美人的细胳膊细腿,一看就不是舞枪弄棒的料,要是小美人也对不上来……也罢,这一顿饭不论说什么都得请,他定是不能让美人饿着的。

    坐在一旁的李请钟欲言又止。

    他知道这又是春鸿楼为了讨好外宾设的小计,但他们显然没料到拓跋璆一行人是真的对中原的文墨一窍不通。

    若是拓跋璆脾气不错,不曾出去碰到这位姑娘,无论抽到什么字,他也还能出来打个圆场;可这位北漠王却实打实的是个暴脾气,如今已经开口让这位姑娘接飞花,自己再怎么,也没资格出头了。

    李请钟心底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心道这接待拓跋璆的差事,着实是不好干,好在圣上此番邀人入大雍,也不是诚心议和,自己的小命和官职还是能保住的。

    店小二点点头,转身向旁人吩咐了些什么,那领了命的婢女向外走去。

    很快,那高台上原本翩翩起舞的美人,不知何时从怀中抽出一把银光照霜的长剑,玉龙腾空破风起,佩响铛摇鹤背寒。

    子时已过,还在春鸿楼二楼厢房里的人们非富即贵,大多都是这酒楼的常客,一见高台上的美人们猝不及防换了舞曲,就知道是又有人看上了这春鸿楼的噱头——春鸿楼老传自家的醉桃酿是当家的在梦中所得,什么梦到广寒宫的仙人取来中秋的月桂,又汲了云川上的初春雪水相浸,装好后埋进莹魄湖底,过个三五十载,一坛碎玉酿才酿好。

    身为凡夫俗子,没那本事上广寒宫,春鸿楼当家便取了桃花与春水,埋进广玉湖的湖底,最多埋个十年,这醉桃酿便是最顶级的美酒。

    不过,这么华贵的醉桃酿,竟然从没有在宫宴上出现过。

    渐渐的,京城里尝过醉桃酿的累世簪缨之族,也回过味来。

    什么广寒宫仙子酿酒,这一坛坛醉桃酿分明是那已经被抄家族灭的晋国公府的女儿红!

    大雍立朝以来,晋国公世世代代嫁女儿都是用这么一坛所谓的“醉桃酿”待客,自从国公府的最后一位千金楚嬿飞嫁给还是辰王殿下的圣上后,他们已经有七年不曾品尝过那醇香浓郁的晋国府美酒了。

    没想到,继晋国府九族尽诛,庄贵妃舍命诞下的那名皇嗣也不知下落之后,他们还能在一家酒楼里品到如此正宗的晋国府女儿红。

    虽然皇上对于私通敌国的晋国府深恶痛绝,听不得半点有关晋国公的旧事,但这晋国府的女儿红着实是好品。

    因此,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反应过来醉桃酿的玄机后,虽不好总是来春鸿楼点上这么一坛醉桃酿,但一旦有初入京城的显赫人家一无所知地点了醉桃酿,刚好在场的公子哥儿们,必定会参与到飞花令的接力中。

    因为春鸿楼有规矩,若是点酒之人输了飞花令,这醉桃酿必要分出一部分给参与飞花令的旁人——输得越多,分得越多。

    如此蹭酒之法,屡试不爽。

    意识到又有机会品一品晋国府的女儿红,二楼厢房里的人们蠢蠢欲动。

    为了能够更好的完成飞花令,店小二引着三人坐到了围栏边的圆桌边上。

    拓跋璆拉着楚嬿飞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让人坐到了自己的身侧。

    店小二将一注细细的香点燃,“各位大人,一柱香的时间,赢得此次飞花令,便能品得一整坛春鸿楼的醉桃酿。”

    话音刚落,外头不知哪个厢房就传来一声高呼——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1】”

    楚嬿飞正想让人拿笔墨过来,好让拓跋璆照着念出来,却想起来自北漠的人,不一定能认得中原的字。

    就这么一犹豫,外头又传来一声大喊,“明赦星驰封宝剑!【2】”

    李请钟看看楚嬿飞,又看看面色越来越沉的拓跋璆,虽然心里已经对讨好这位北漠王不抱希望,但还是有些坐立难安,几次三番张口又合上。

    看着楚嬿飞轻蹙的眉头,拓跋璆正要开口劝慰,小美人却在下一刻攀上了自己的肩——

    “大雍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一会儿可否请大人替奴家接令?”

    楚嬿飞说得小声,还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唇齿。

    拓跋璆只觉耳畔拂过一丝暖意,一阵清雅淡漠的幽香穿过眼前的馥郁繁花,如有实质地勾住了他的身体。

    他轻“啧”一声,偏了偏脑袋,到底没伸手去拂发烫的耳廓,大刀阔斧地坐着点了点头,“嗯。”

    李请钟看着眼前几近耳鬓厮磨的二人,只觉得神魂发麻。

    原因无他,眼前姑娘不仅看陌生人的眼神酷似贵妃,连与男子调笑的神情,也与贵妃娘娘一模一样,想当初,自己站在城门喝粥,一抬眼便是皇上将贵妃扶进马车的画面,那时人声鼎沸,贵妃为了让皇上能听清自己的话,用的也是同样的动作。

    李请钟双目无神,似乎已经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震得失去了灵魂。

    不过,如今厢房内的二人,都没有功夫注意他的不自在。

    外头的飞花令已经接了好几轮,楚嬿飞望着台下的羽衣翩跹,眼神却坚定无比。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3】

    “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4】

    “禅心剑气相思骨,并作樊南一寸灰。”【5】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6】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岀咸阳。”【7】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8】

    “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9】

    楚嬿飞说一句,拓跋璆念一句,有时每一句话之中,还会不合时宜地停顿一下。

    为了让自己听得更清楚,拓跋璆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附上了楚嬿飞的后背,楚嬿飞抓着他的衣襟,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随着拓跋璆不甚熟悉的念诗声,厢房之外,络绎不绝的接令声不知何时都小了下去。

    就在众人以为这就算结束时,楚嬿飞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拓跋璆的耳畔。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10】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霜十四洲。”【11】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12】

    “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13】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14】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15】

    “举头西北浮云,”楚嬿飞说到这一句的时候顿一下,似乎有些不满打破了前面的秩序,但见无人争辩,便还是将最后一句告诉了拓跋璆,“倚天万里须长剑。”【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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