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三天的雨短暂的休止。
天空是阴霾的灰白色，能见度很低，屋檐落下的水滴滴答答在坑洞砸出水花。
方之初穿上雨衣屁股坐在座椅，他回头朝奶奶打招呼，“奶奶，我走了，你们在家要乖乖哦。”
他最后一句话是和小猫咪说的，甭管它们听不听得懂人话，配合地喵喵几句。
“路上慢点。”
“你放心。”
由于空气过于潮湿，气温骤降，难得一见漂浮着一层白雾，他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隐匿雾色中。
“喵……”
曾爱华哀叹，“别喵喵了，有了你们，我三天没出去跳舞了。”
她扭动臀部一步步走向客厅，收拾碗筷打扫卫生，猫咪们转悠着尾巴优雅地跟在她身后。
嘀嘀嘀……
汽车缓慢爬行，尾灯一闪一闪，喇叭声此起彼伏在城市回荡，提示行人注意安全，恍惚间，慢下来的场景别有韵味。
他轻蹬脚踏板穿过斑马线，回望隐蔽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建筑物。半年前它只是打好地基，而今，它高耸入云即将封顶。
她和他的关系，如同一辙，有了质的变化。
“小云，幼龄的电话。”
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姜云生放下还未整理好的书包，小跑着来到地点接起电话，“有事吗？”
她一如既往地抱怨，“我的观察记录没写完，到了学校你要给我抄一遍，我的‘猫’写了一半。”
“诶……”她真是服气，“你要改改你爱拖拉的坏毛病。”
“那就是同意了。”
对面开心的一蹦三尺高，差点碰坏了她母亲的兰花，她听到何阿姨怒吼的声音，“李幼龄，小心你的猪蹄子，我的兰花呀……”
她忍不住笑起来，将她心里的那点阴沉一扫而光。
她手中拿着人物观察记录，再三看了一眼，打开左下角的抽屉，压在一众书籍下面，就让它就此尘封吧。
窗户上凝结着层层密密的水蒸气，划开一道道水痕，她伸手拿布擦了擦，发现他已经在拐角处等她。
“妈妈，我走了。”
她系好鞋带，一刻钟也不想等，风风火火的往外跑，长马尾在空中扬起一道弧线，消失在电梯。
徐莲追出去，“你的……”
“伞。”
她吃了个闭门羹，电梯显示的红色数字不断变化，最后停在一楼，她俯首往下仔细瞧，她的女儿好像很开心，小女孩似的一蹦一跳。
她一头钻进他的雨衣，扶着他的腰坐上后座，腰间冰凉令他情不自禁抖了几下，她的手渐渐变得温热，贴在他身上小火龙般散发热能，烧的他两颊滚烫。
到达地点，他来了个急刹车，姜云生伸出脑袋跳下来，她的脸红通通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双眼里含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他们像是旅别的情侣，恋恋不舍，每分每秒都是偷来的，舍不得移开目光，那一刻便是永恒。
他心跳地极快，顿时有些口干舌燥，他无措地挠了挠大腿，鼓起勇气想和她说。
“今晚，我想和你坦白。”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然后，惊讶的望着对方，别过脸，噗呲一声，笑了。
她淘气的举起手，露出皓月般莹白的手腕，上面系着红色丝绳，衬得手腕更加纤细莹润。
旧说，犀牛是灵兽，它的角中有白纹如线，贯通两端，感应灵异。
他和她的手腕各自绑着相同的红丝线。那是六月十八日端午节那天，她亲自绑在他手上，告诉他，驱凶避祸，一年平平安安。
她说，“不管在哪里，不论路途有多遥远，我们都会像犀牛对彼此的意蕴心意相通，红丝线会带着我们找到对方。”
她的眼神很得意似乎再说，哈哈，我说的没错吧。
他低头叹了一口气，真是被她打败了，但是，他心里却甜蜜蜜的，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宠溺的笑笑，“对，对，你最聪明，未卜先知。”
天空细蒙蒙地飘着小雨，她头上缀满水珠像一颗颗袖珍小珍珠。
他撑着伞站在她面前，突然发现，他的个子长了点，只要轻轻踮起脚就能摸到她的头。
他掏出一块手帕，白色的，上面绣了一朵花，和她的手帕大致差不多，“擦擦头发上的水，小心着凉。”
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猜到了他想说的话，内心一角奇异地颤了颤，心，跳的有些快。
“周六，我可以去看看猫咪吗？”
他嘴角轻扬，“可以啊。而且它们长胖了不少。”
她偷偷地捂嘴，眼睛弯成月牙儿，揶揄道：“你以后可以开个宠物店，留宿的小动物们都会被你喂的胖乎乎的。”
他歪了歪头，觉得想法不错，煞有其事地说：“我可以考虑考虑。”
他回答的太认真，让她愣了片刻，慌忙地望了眼手表，说道：“早读课要开始了，晚上见。”
他点头，把伞放到她手上，“好，这把伞你先用着，晚上再还给我。”
她的目光凝住在少年身上，眼神晦暗难辨，她紧紧握住伞柄生怕流逝了重要的东西。她不知道，等她说出那件事，他是否会原谅自己？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
或许，她可以隐瞒。
只要不说，谁都不知道，除了她自己。
她能过的了那一关吗？
她扪心自问。
“你在看什么？”
李幼龄突然在背后说话，她吓了一跳，“你……”
“那是谁？”
她偏斜身子越过她视线看向前方，方之初穿着雨衣站在男人面前，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径直坐进黑色轿车。
姜云生回过头，黑色轿车扬长而去，她眯着眼睛想要仔细看清，车牌号的数字渐渐模糊，大脑灵光一现。
她身子骨蓦然发冷，汗毛倒竖，记忆里某一个点越来越清晰，“是他爸爸。”
李幼龄疑惑地瞄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一年前，她见过他们。
也是在那一天，她的人生观发生巨大的变化，他们就像仇人一样，下狠手攻击对方，做父亲的仗着年龄优势，对付年幼的儿子自然易如反掌。
车厢里的温度骤然降到冰点，即便开着空调，他仍然觉得浑身发冷，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出手。
男人明显很疲惫，靠在真皮座椅闭着眼睛按压眉心，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困扰着，寻不到解决办法。
忽然，他暴躁地拉扯领带，脖颈顿时浮现红痕，他宛若狂暴边缘的狮子，对着未知的点怒吼咆哮，出手便是斗命。
转眼之间，他偃旗息鼓，以失败告终，颓唐地垂下骄傲的头颅。
方之初漠然冷视他发神经，司空见惯，他只能用这四个字表达，小时候，他精神更不正常。
方孝平望向窗外，冷冷淡淡地开口，“去青松路。”
他瞳孔猛然紧缩，左手用力掐进右手心，极力压制心里钻出的愤慨，那张网缝缝补补太久了，破烂的一碰就裂。
青松路，是桐城陵园所在，他的爷爷长眠于此。
雨，越下越大。
他木然着表情望着石碑上的照片，连哭都哭不出来，身上的雨衣并不能抵挡一切，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
“爸，我该怎么办？”
方孝平跪在地上，他抱着石碑掉的眼泪可能都是假的，“他们是要逼死我啊，都过去三年了，警察还是找上门来说案子证据不明确，要我重新配合调查。”
他冷嗤一声，淡漠地望着他表演，他打的鬼主意，他看得透透的。
男人还在哭，“你走了以后，他们就狗眼看人低，专门欺负我，我已经给了他们一百多万了，还要我怎么样。”
他表情变得凶狠，“贱人，都是贱人，人心不足蛇吞象。”
事情发生的太快，他突然转过身，抱着他的腿，“一一，救救爸爸，只有你能救我了。”
方之初吓坏了，自古以来，父跪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是要夭寿的。
他向后一退，“你做什么？”
他不达目的并不罢休，跪着挪到他面前揪着他的雨衣，“一一，救救爸爸，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抬起头，双手合十不停摩擦手掌，已经不要脸了，“我不想坐牢，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喝醉了酒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晃着他的腿，“求求你了，只要你的口供，爸爸就能免于责任，就算你恨我，你看在爷爷的面子上，救救我。”
――爸爸，就算不为了我，为了一一的未来，你也要帮帮我。
――这是最后一次了。
――别恨你爸爸。
石碑上的照片，笑容很干净，他面容祥和的凝望他，就像小时他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公园骑大马。
轮回，是真的存在。
他没想到过，有一天，他也会发出和爷爷一样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
房间很安静，也很简单，一张桌子，三个人面对面地坐着，他的后面站着一位警察，充当监护人角色。
监控，无处不在，让你遁无可逃。
方之初出奇的平静，他手里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冰冷的指尖不停地转动一次性杯子。
他呵出一口气，抬眸望向对面两位警察，“我可以打电话吗？”
时间流动指向六点，他再次请求他们，“我想打电话给我同学，我有事需要他帮忙。”
警察不为所动，冰冷冷的看着他，“一切按规章办事，等你把问题回答完了，我们自然会让你打电话。”
他缩回手，又重复先前的动作。
“你们问吧。”
其中一个警察翻开本子，他拿着笔正气凛然地望着他，另一个开口，似乎和他拉家常般轻松，“你好像不害怕？”
他咧开嘴笑了笑，与有荣焉地说：“我爷爷也是警察。”
他崇拜的看向他们，肩上的徽章擦的真亮，“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警察。”
他们看似感兴趣地说：“为什么是‘小时候’？”
方之初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他们这样问话，不过是想放松他的警戒心，采取迂回战术，好进一步套取他的信任，得到有效信息，以免他避重就轻或隐瞒真相，甚至拒绝回答。
可他，不是嫌疑人。
更何况，他不是来拉家常，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开门见山，并不想绕圈子，“你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他们两个明显愣住了，没想到对面的小孩如此干脆利落，这倒是好办，他们清了清嗓子，“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五日，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他目光清明，丝毫不露怯，“我半途而废放弃了踢球，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正陪爷爷聊天，我洗完澡后，加入其中。”
他眯了眯眼睛，又问：“你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他的手突地攥紧，呼吸错乱，闭上眼睛说：“两天后，爷爷离开了。”
沉默了，周围安静下来。
他张开眼睛，泪水就那么掉下来，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视线，他喑哑着声音，“请继续。”
他们深呼一口气，想不到好的说辞来安慰眼前的少年，他们想象的到，爷爷，对于少年，是怎样的刻骨铭心的存在。
他们单刀直入，“你确定，你所说的都是事实，你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他毫不拖泥带水，“我确定。”
有点难办。
面前的少年铿锵有力，言语和表情毫无闪躲心虚，比他们更加直截了当点名核心问题。
要么是太聪明，已经有所戒备，想方设法准备好了自圆其说。
要么，他说的就是真话。
他的手放在桌面敲了几下，再次说话，“你想知道，原告一家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方之初点了点头。
他缓缓道来，“当事人的腿没了。他是他们一家经济来源，他的母亲身患疾病，他的妻子腿脚也不方便，他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谈了女朋友正谈婚论嫁，他的女儿还在读大一。因为这一场事故，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他唇角勾起，“你是在旁敲侧击诱导我吗？想我与之共情，说出所谓真相。”
警察脸色一变，做笔录最忌讳的是构成诱导性或提示性询问嫌疑。
他忽略他难堪的表情，直接说：“这个新闻我有看过，当时还引起很大的振动。当事人是在工地出的事，因为处于午休时间，所以没有目击证人，因此，被告伤人不成立。”
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说：“作为被告人和老板，被告给予抚恤金160万，手术费用报销，还额外给了他们家房子，用于儿子结婚，女儿的学习费用皆是被告承担。”
他们咽了口唾沫，看着喋喋不休的少年，说的有条有理，竟然找不出理由反驳。
他眨了眨眼睛，“我记得，撤销案件是原告主动提出，当时报纸还大肆夸奖被告，当年就拿了建筑奖，省长亲自颁发。”
他叹了口气，仿佛也很难做，“听说现在这个原告是儿子，他不仅赌博输光了钱，把房子也赔了进去，他这次又旧事重提，打的什么主意呢？如果原告不满意，他也可以打断被告的腿。”
他的一番话劈得他们五雷轰顶，这是做儿子说的话吗？打断自己老子的腿，亏他还能面无表情地说出来，一口一个被告，爸爸都不会喊吗？
他似乎有些烦躁，“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我签了字就能走吧。”
不管是询问证人，还是讯问犯罪嫌疑人，当事人都必须亲自查看笔录，看是否与他说的一致，不一致可以拒绝签名。
他们把笔录交给他，他一目十行，确定没有问题，才拿笔签字。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突然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叔叔，可以把手机还给我吗？”
他们脸色扭曲，“叔叔？”
他的语气十分急迫，他们把袋子还给了他，他急忙忙地拿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开免提。
“洪城。”
“哈哈哈。”对面男孩大笑三声，板着声音问他，“你请假去哪了？”
他直接省略，“你有没有回家？”
“没有啊。”他声线不满地嘟囔，“老师考前备战，我们和高中部一起下晚自习的时间。”
他拍了拍胸口，还好来得及，“刚好，你帮我送她回家，明天我请你吃大餐。”
“包在我身上！”他爽快地说，一定翘起了大拇指。
挂掉电话，他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休息会儿，他把早已凉透的水咕噜喝完，顺顺心气背起书包。
临走时，他又来一句，“警察有义务对证人所述的内容进行保密。”
他们面色复杂地目送少年离去，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不甘，消散在夜色里。
天空是阴霾的灰白色，能见度很低，屋檐落下的水滴滴答答在坑洞砸出水花。
方之初穿上雨衣屁股坐在座椅，他回头朝奶奶打招呼，“奶奶，我走了，你们在家要乖乖哦。”
他最后一句话是和小猫咪说的，甭管它们听不听得懂人话，配合地喵喵几句。
“路上慢点。”
“你放心。”
由于空气过于潮湿，气温骤降，难得一见漂浮着一层白雾，他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隐匿雾色中。
“喵……”
曾爱华哀叹，“别喵喵了，有了你们，我三天没出去跳舞了。”
她扭动臀部一步步走向客厅，收拾碗筷打扫卫生，猫咪们转悠着尾巴优雅地跟在她身后。
嘀嘀嘀……
汽车缓慢爬行，尾灯一闪一闪，喇叭声此起彼伏在城市回荡，提示行人注意安全，恍惚间，慢下来的场景别有韵味。
他轻蹬脚踏板穿过斑马线，回望隐蔽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建筑物。半年前它只是打好地基，而今，它高耸入云即将封顶。
她和他的关系，如同一辙，有了质的变化。
“小云，幼龄的电话。”
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姜云生放下还未整理好的书包，小跑着来到地点接起电话，“有事吗？”
她一如既往地抱怨，“我的观察记录没写完，到了学校你要给我抄一遍，我的‘猫’写了一半。”
“诶……”她真是服气，“你要改改你爱拖拉的坏毛病。”
“那就是同意了。”
对面开心的一蹦三尺高，差点碰坏了她母亲的兰花，她听到何阿姨怒吼的声音，“李幼龄，小心你的猪蹄子，我的兰花呀……”
她忍不住笑起来，将她心里的那点阴沉一扫而光。
她手中拿着人物观察记录，再三看了一眼，打开左下角的抽屉，压在一众书籍下面，就让它就此尘封吧。
窗户上凝结着层层密密的水蒸气，划开一道道水痕，她伸手拿布擦了擦，发现他已经在拐角处等她。
“妈妈，我走了。”
她系好鞋带，一刻钟也不想等，风风火火的往外跑，长马尾在空中扬起一道弧线，消失在电梯。
徐莲追出去，“你的……”
“伞。”
她吃了个闭门羹，电梯显示的红色数字不断变化，最后停在一楼，她俯首往下仔细瞧，她的女儿好像很开心，小女孩似的一蹦一跳。
她一头钻进他的雨衣，扶着他的腰坐上后座，腰间冰凉令他情不自禁抖了几下，她的手渐渐变得温热，贴在他身上小火龙般散发热能，烧的他两颊滚烫。
到达地点，他来了个急刹车，姜云生伸出脑袋跳下来，她的脸红通通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双眼里含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他们像是旅别的情侣，恋恋不舍，每分每秒都是偷来的，舍不得移开目光，那一刻便是永恒。
他心跳地极快，顿时有些口干舌燥，他无措地挠了挠大腿，鼓起勇气想和她说。
“今晚，我想和你坦白。”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然后，惊讶的望着对方，别过脸，噗呲一声，笑了。
她淘气的举起手，露出皓月般莹白的手腕，上面系着红色丝绳，衬得手腕更加纤细莹润。
旧说，犀牛是灵兽，它的角中有白纹如线，贯通两端，感应灵异。
他和她的手腕各自绑着相同的红丝线。那是六月十八日端午节那天，她亲自绑在他手上，告诉他，驱凶避祸，一年平平安安。
她说，“不管在哪里，不论路途有多遥远，我们都会像犀牛对彼此的意蕴心意相通，红丝线会带着我们找到对方。”
她的眼神很得意似乎再说，哈哈，我说的没错吧。
他低头叹了一口气，真是被她打败了，但是，他心里却甜蜜蜜的，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宠溺的笑笑，“对，对，你最聪明，未卜先知。”
天空细蒙蒙地飘着小雨，她头上缀满水珠像一颗颗袖珍小珍珠。
他撑着伞站在她面前，突然发现，他的个子长了点，只要轻轻踮起脚就能摸到她的头。
他掏出一块手帕，白色的，上面绣了一朵花，和她的手帕大致差不多，“擦擦头发上的水，小心着凉。”
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猜到了他想说的话，内心一角奇异地颤了颤，心，跳的有些快。
“周六，我可以去看看猫咪吗？”
他嘴角轻扬，“可以啊。而且它们长胖了不少。”
她偷偷地捂嘴，眼睛弯成月牙儿，揶揄道：“你以后可以开个宠物店，留宿的小动物们都会被你喂的胖乎乎的。”
他歪了歪头，觉得想法不错，煞有其事地说：“我可以考虑考虑。”
他回答的太认真，让她愣了片刻，慌忙地望了眼手表，说道：“早读课要开始了，晚上见。”
他点头，把伞放到她手上，“好，这把伞你先用着，晚上再还给我。”
她的目光凝住在少年身上，眼神晦暗难辨，她紧紧握住伞柄生怕流逝了重要的东西。她不知道，等她说出那件事，他是否会原谅自己？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
或许，她可以隐瞒。
只要不说，谁都不知道，除了她自己。
她能过的了那一关吗？
她扪心自问。
“你在看什么？”
李幼龄突然在背后说话，她吓了一跳，“你……”
“那是谁？”
她偏斜身子越过她视线看向前方，方之初穿着雨衣站在男人面前，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径直坐进黑色轿车。
姜云生回过头，黑色轿车扬长而去，她眯着眼睛想要仔细看清，车牌号的数字渐渐模糊，大脑灵光一现。
她身子骨蓦然发冷，汗毛倒竖，记忆里某一个点越来越清晰，“是他爸爸。”
李幼龄疑惑地瞄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一年前，她见过他们。
也是在那一天，她的人生观发生巨大的变化，他们就像仇人一样，下狠手攻击对方，做父亲的仗着年龄优势，对付年幼的儿子自然易如反掌。
车厢里的温度骤然降到冰点，即便开着空调，他仍然觉得浑身发冷，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出手。
男人明显很疲惫，靠在真皮座椅闭着眼睛按压眉心，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困扰着，寻不到解决办法。
忽然，他暴躁地拉扯领带，脖颈顿时浮现红痕，他宛若狂暴边缘的狮子，对着未知的点怒吼咆哮，出手便是斗命。
转眼之间，他偃旗息鼓，以失败告终，颓唐地垂下骄傲的头颅。
方之初漠然冷视他发神经，司空见惯，他只能用这四个字表达，小时候，他精神更不正常。
方孝平望向窗外，冷冷淡淡地开口，“去青松路。”
他瞳孔猛然紧缩，左手用力掐进右手心，极力压制心里钻出的愤慨，那张网缝缝补补太久了，破烂的一碰就裂。
青松路，是桐城陵园所在，他的爷爷长眠于此。
雨，越下越大。
他木然着表情望着石碑上的照片，连哭都哭不出来，身上的雨衣并不能抵挡一切，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
“爸，我该怎么办？”
方孝平跪在地上，他抱着石碑掉的眼泪可能都是假的，“他们是要逼死我啊，都过去三年了，警察还是找上门来说案子证据不明确，要我重新配合调查。”
他冷嗤一声，淡漠地望着他表演，他打的鬼主意，他看得透透的。
男人还在哭，“你走了以后，他们就狗眼看人低，专门欺负我，我已经给了他们一百多万了，还要我怎么样。”
他表情变得凶狠，“贱人，都是贱人，人心不足蛇吞象。”
事情发生的太快，他突然转过身，抱着他的腿，“一一，救救爸爸，只有你能救我了。”
方之初吓坏了，自古以来，父跪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是要夭寿的。
他向后一退，“你做什么？”
他不达目的并不罢休，跪着挪到他面前揪着他的雨衣，“一一，救救爸爸，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抬起头，双手合十不停摩擦手掌，已经不要脸了，“我不想坐牢，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喝醉了酒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晃着他的腿，“求求你了，只要你的口供，爸爸就能免于责任，就算你恨我，你看在爷爷的面子上，救救我。”
――爸爸，就算不为了我，为了一一的未来，你也要帮帮我。
――这是最后一次了。
――别恨你爸爸。
石碑上的照片，笑容很干净，他面容祥和的凝望他，就像小时他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公园骑大马。
轮回，是真的存在。
他没想到过，有一天，他也会发出和爷爷一样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
房间很安静，也很简单，一张桌子，三个人面对面地坐着，他的后面站着一位警察，充当监护人角色。
监控，无处不在，让你遁无可逃。
方之初出奇的平静，他手里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冰冷的指尖不停地转动一次性杯子。
他呵出一口气，抬眸望向对面两位警察，“我可以打电话吗？”
时间流动指向六点，他再次请求他们，“我想打电话给我同学，我有事需要他帮忙。”
警察不为所动，冰冷冷的看着他，“一切按规章办事，等你把问题回答完了，我们自然会让你打电话。”
他缩回手，又重复先前的动作。
“你们问吧。”
其中一个警察翻开本子，他拿着笔正气凛然地望着他，另一个开口，似乎和他拉家常般轻松，“你好像不害怕？”
他咧开嘴笑了笑，与有荣焉地说：“我爷爷也是警察。”
他崇拜的看向他们，肩上的徽章擦的真亮，“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警察。”
他们看似感兴趣地说：“为什么是‘小时候’？”
方之初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他们这样问话，不过是想放松他的警戒心，采取迂回战术，好进一步套取他的信任，得到有效信息，以免他避重就轻或隐瞒真相，甚至拒绝回答。
可他，不是嫌疑人。
更何况，他不是来拉家常，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开门见山，并不想绕圈子，“你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他们两个明显愣住了，没想到对面的小孩如此干脆利落，这倒是好办，他们清了清嗓子，“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五日，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他目光清明，丝毫不露怯，“我半途而废放弃了踢球，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正陪爷爷聊天，我洗完澡后，加入其中。”
他眯了眯眼睛，又问：“你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他的手突地攥紧，呼吸错乱，闭上眼睛说：“两天后，爷爷离开了。”
沉默了，周围安静下来。
他张开眼睛，泪水就那么掉下来，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视线，他喑哑着声音，“请继续。”
他们深呼一口气，想不到好的说辞来安慰眼前的少年，他们想象的到，爷爷，对于少年，是怎样的刻骨铭心的存在。
他们单刀直入，“你确定，你所说的都是事实，你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他毫不拖泥带水，“我确定。”
有点难办。
面前的少年铿锵有力，言语和表情毫无闪躲心虚，比他们更加直截了当点名核心问题。
要么是太聪明，已经有所戒备，想方设法准备好了自圆其说。
要么，他说的就是真话。
他的手放在桌面敲了几下，再次说话，“你想知道，原告一家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方之初点了点头。
他缓缓道来，“当事人的腿没了。他是他们一家经济来源，他的母亲身患疾病，他的妻子腿脚也不方便，他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谈了女朋友正谈婚论嫁，他的女儿还在读大一。因为这一场事故，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他唇角勾起，“你是在旁敲侧击诱导我吗？想我与之共情，说出所谓真相。”
警察脸色一变，做笔录最忌讳的是构成诱导性或提示性询问嫌疑。
他忽略他难堪的表情，直接说：“这个新闻我有看过，当时还引起很大的振动。当事人是在工地出的事，因为处于午休时间，所以没有目击证人，因此，被告伤人不成立。”
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说：“作为被告人和老板，被告给予抚恤金160万，手术费用报销，还额外给了他们家房子，用于儿子结婚，女儿的学习费用皆是被告承担。”
他们咽了口唾沫，看着喋喋不休的少年，说的有条有理，竟然找不出理由反驳。
他眨了眨眼睛，“我记得，撤销案件是原告主动提出，当时报纸还大肆夸奖被告，当年就拿了建筑奖，省长亲自颁发。”
他叹了口气，仿佛也很难做，“听说现在这个原告是儿子，他不仅赌博输光了钱，把房子也赔了进去，他这次又旧事重提，打的什么主意呢？如果原告不满意，他也可以打断被告的腿。”
他的一番话劈得他们五雷轰顶，这是做儿子说的话吗？打断自己老子的腿，亏他还能面无表情地说出来，一口一个被告，爸爸都不会喊吗？
他似乎有些烦躁，“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我签了字就能走吧。”
不管是询问证人，还是讯问犯罪嫌疑人，当事人都必须亲自查看笔录，看是否与他说的一致，不一致可以拒绝签名。
他们把笔录交给他，他一目十行，确定没有问题，才拿笔签字。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突然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叔叔，可以把手机还给我吗？”
他们脸色扭曲，“叔叔？”
他的语气十分急迫，他们把袋子还给了他，他急忙忙地拿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开免提。
“洪城。”
“哈哈哈。”对面男孩大笑三声，板着声音问他，“你请假去哪了？”
他直接省略，“你有没有回家？”
“没有啊。”他声线不满地嘟囔，“老师考前备战，我们和高中部一起下晚自习的时间。”
他拍了拍胸口，还好来得及，“刚好，你帮我送她回家，明天我请你吃大餐。”
“包在我身上！”他爽快地说，一定翘起了大拇指。
挂掉电话，他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休息会儿，他把早已凉透的水咕噜喝完，顺顺心气背起书包。
临走时，他又来一句，“警察有义务对证人所述的内容进行保密。”
他们面色复杂地目送少年离去，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不甘，消散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