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子,洛清棠由沈姑娘领着走,她领清棠往哪走,清棠自是往哪走,一路上沈姑娘一言不发。

    洛清棠默默跟着,心中琢磨沈姑娘的身份。若是个奴婢,怎会被称为姑娘,若是袁三老爷的妾室,更不应该称为姑娘。看西宁郡王妃与她说话,虽略冷淡,但不似与一个身份低下的奴才说话,沈姑娘也不卑不亢,应该是袁三老爷得用的。

    清棠曾由袁家两位小姐带着游了园,对忠靖侯府各处的方位略有些了解了,只觉得沈姑娘带着她似是往偏僻处走。

    忽见前方出现了一片梅林,细细的枝桠在冷风中微微颤动,衬托着那点点盛开的红梅、白梅和粉梅,如星星火焰。

    走到梅林边上,沈姑娘停下脚步,转身与洛清棠说道:“洛三小姐,我送你到这,你进去吧。”

    洛清棠诧异,“袁三老爷在梅林里?沈姑娘不与我一起进去吗?”

    沈姑娘微微一笑,“我只奉命送你到此处,不过我会在此处守着,等你出来,送你回去。三小姐不用担心,里面不远有个亭子,秦六爷在里面等着,如有事叫我一声,我便可进去。”

    秦六爷?洛清棠一惊,怔愣地看着沈姑娘。

    沈姑娘见状,便道:“六爷说了,如若你不想见他,我便送你回去。三小姐可要进去?”

    既是秦六爷,清棠怎会怕他,想必秦六爷有话与她说,这才借袁三老爷之名请她过来。清棠不由想起了她交代宋荣递给桑保元的那张字条。

    洛清棠并不多语,仅微微颔首,便带着水漾往梅林里走去。林间小径蜿蜒向前,梅香淡雅深远,于清冽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如一缕暖息穿透冬日的冷峻,沁人心脾。

    只见茅草与竹子搭成的亭子里,秦六爷盘坐木几前亲自沏茶,一如既往仅着直裰,月白色素面细葛布,狐皮大氅丢于一侧,乌发簪着一支竹簪,如玉脸庞神色清淡如静湖之面。

    许成立于秦六爷身后,听到动静,朝洛清棠看过来。

    秦六爷垂眸仍在沏茶,却淡道:“三小姐可愿入亭喝一杯?”

    洛清棠示意水漾在亭外等着,然后一个人进入亭内,屈身行礼。与此同时,许成出了亭,走远了。

    “坐吧。”

    闻言,洛清棠垂眸看一眼草编蒲团,缓缓曲膝端坐,身姿娴雅,衣裙如流水垂落,纤细十指交叠于膝上。

    瞥见一把短剑置于狐皮大氅上,洛清棠不觉凝目打量,只见剑柄雕着狮头,想必正是前世燕铃所说的秦六爷常随身携带的狮头剑。

    秦沐给清棠倒茶,抬眸看她。她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面容恬静,雪白边貂皮斗篷衬得小脸如粉棠,仿佛一幅静谧的画卷定格于此。

    秦沐见洛清棠如此性情文静,举止端正大方,脑中不由浮现昔日那个活泼灵动的小姑娘。

    八年前,他年仅十四,还未中解元,因为偶然得知三哥的死因颇为蹊跷,似是与宛平秦家有关,心情极为阴郁,终日冷眼于世,边苦练幽隐神功,边苦读书期望科举入仕。

    那时京城秦家与宛平秦家还未分宗,那日秦家四房滔二哥嫡长子珂哥儿周岁宴,满府颇为喜庆欢闹,他却觉格格不入,于心决阁内躲清静。他将守门的道童遣远了,在二楼盘膝而坐练内功,忽听一楼传来二房老祖宗秦昂、大老爷秦滨与三房大老爷秦瀚的说话声。

    秦昂说:“今日四房的哥儿办周岁宴,来了那么多客人,有什么事不能晚点再说,非得现在说?”

    秦瀚说:“二伯,如若不是要紧事,我怎会叫您和滨大哥来此。派去江南的人回来了,那个车夫已经死了,可他身上并未找到那张字条,死之前我们的人对他用了酷刑,可他骨头极硬,就是不开口说那字条的下落,竟咬舌自尽了。二伯,默明写的字条没找着,如何是好?”

    秦沐听到“默明”两字,自是一惊,因为“默明”是他三哥的字,楼下三人正在谈论之事竟与他三哥有关。

    只听秦滨沉声喝道:“你瞎着急什么,秦淙已死,车夫也死了,这事不就过去了。”

    秦瀚说:“可默明求救的字条并未找到……”

    秦滨打断道:“你这个榆木脑袋,人已经死了,就算字条还在,谁人能证明我们曾收到了那字条?那车夫替秦淙传讯,途中被杀了,这便是真相。”

    秦沐听到秦滨这些话,气血顿时上涌,手微微颤抖。

    此时楼下是脚步声,听来是一人在急切地转圈子,似是心情焦虑不安。过了一会儿,那人停住了,叹了口气,“罢了。”

    那是秦瀚的声音。

    紧接着秦昂的声音响起,“长河,逝者已矣,莫要再为此事纠结。如若你仍有何想不通的,不妨回去与你父亲说说,相信你父亲与我是一个意思。那日为了维护百年秦家,是我与你父亲商议后做的决定,哪怕因此背负罪孽,也在所不惜。倘若这件事传出去,秦家百年的声誉将毁于一旦,搞不好还会抄家灭族,你可清楚?”

    秦瀚说道:“二伯,我知道了。”

    有人轻拍了另一人的肩膀。之后,楼下三人走出了心决阁。

    秦沐眉头紧锁,汗珠如雨般滚落,顺着苍白的面颊滑下。他的手仍在颤抖不止,青筋暴起,体内似是有无数条游龙在挣扎冲突。

    虽知如若不赶紧平心静气,他必定会走火入魔,可想到三哥之死确实与秦家二房、三房有关,他心中充满痛苦和迷茫,又愤恨不已。

    “啊”的一声,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似有暗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一道凌厉的劲风自他周身爆发,震得四周尘土飞扬,蒲团与书柜被瞬间掀翻。

    他身子倒地,嘴角溢出血来,意识逐渐模糊,深知自己已经走火入魔,却又凭借一丝求生意志死死咬住牙关,压制失控的内力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拼命维持最后一丝清明。

    这时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然后他听到小小的轻轻的一声“咦”,似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那孩童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他微眯着眼睛看去,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身着淡粉锦缎衣裙,小脸白皙粉嫩,鬓发用丝带束成小巧的双丫髻,髻上点缀着一对金丝打制的蝴蝶簪,一双明亮的眼睛像星子般闪耀,怔怔地看着他。

    秦沐认出她是随洛家林老夫人来吃酒的洛三小姐,他曾在四房的院子里远远地看到她与侄女们玩耍,颇为活泼俏皮。这小姑娘不知何故竟一个人跑到了心决阁内,看到他吐血倒在地上,竟无一丝一毫害怕。

    只听她说道:“大哥哥,你怎么了,生病了?”

    秦沐费力发出一声“嗯”。洛清棠便蹲下身来,自袖中取出一条帕子,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口中说道:“不怕不怕,我去叫表姑给你请大夫。”

    说完,洛清棠起身,他只见一双软底绣鞋跑远了,下楼去了。

    他又撑了一会儿,最后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房内床上,虽感疲累无力,但内力已经控制住了。

    此时已过了两日,听滔二哥说起,洛清棠年幼调皮,跑去外院玩,回内院时自心决阁内通过,出于好奇又上了二楼,这才发现了他。她跑去找了林二嫂,林二嫂听说心决阁二楼有个大哥哥生病倒在地上,自是猜想是秦家的少爷,赶紧找滔二哥去救人。洵四哥施功替他压制内力,许成快马去寻莫大夫过来,莫大夫说如若晚一刻钟,即便侥幸没丢了性命,也极有可能终身瘫痪。

    所以,洛清棠是他的救命恩人。

    八年过后,他与她在秦府竹林中再照面,她似是认出了他,又似是没认出他。

    洛清棠听到秦六爷给她倒茶的动静,忙将目光从那把狮头短剑移开,不由抬眸朝对面的秦六爷看去。

    只见秦六爷正凝目看着她,仿若看了许久,见她看过来,俊朗儒雅的脸庞泛起微笑,阳光正洒进亭内,细碎的光点在他乌发间跃动,为他添了层温柔的光辉。

    洛清棠心头微动,垂下眸来。

    “三小姐请喝点热茶暖一暖。”

    听秦六爷温声说道,洛清棠便回道:“谢六爷。”然后看一眼茶杯,杯中茶叶已然沉浮有致,叶片纤细如针,隐隐透着翠绿,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入口鲜爽甘甜,果真是秦六爷喜饮的蒙顶甘露。

    秦六爷也喝了口茶,看向她,说道:“三小姐可还喝得惯?”

    洛清棠放下茶杯,“此蒙顶甘露一股清润之感,仿若将天地的灵气尽数纳入了肺腑之间,托六爷的福,我才可喝到如此珍品。”

    闻言,秦沐面上闪过诧异之色,然后微笑道:“原来洛三小姐懂茶。”

    洛清棠哪里懂茶,只是前世听燕铃说秦六爷喜饮蒙顶甘露,便想尝一尝,燕铃便给她寻来秦六爷平日常喝的品种,常沏了给她喝,日子久了,她对这茶极为熟悉。

    洛清棠摇头说道:“我并不懂茶,只是这茶有幸曾经喝过,记忆犹新,刻骨铭心。”

    秦沐看着洛清棠,说道:“三小姐仅喝过一次,就能记住此茶的韵味,甚至刻骨铭心,可见记性极好。那三小姐可还记得那日为何上心决阁二楼?”

    心决阁二楼?洛清棠闻言不解,不由一愣,面带茫然之色看着秦六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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