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兵士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他方才还是那样杀气腾腾,只这么一会儿,这杀气便变成了绝望,然后渐渐地,连那绝望都涣散开了。

    他张大嘴巴,低头看着胸前贯体而过的长枪,就维持着这么个动作许久,突然如被雷击中一样,笔直笔直地栽倒在地,连眼睛都没合上。

    陆重夕在电光火石的一刻,拔出了插在身上的长枪,刺向了眼前的男人。

    那一瞬间,她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可手上的力道却是快准稳,只一下,便洞穿心脏,叫人立时毙命。

    一时间,整个庭院里出现了短暂的,如同时间凝滞一般的寂静。

    这是陆重夕第一次杀人,毫不迟疑,如同事先演练过一般精准,她眸中一瞬间升腾的杀意,深深地刻在了那死去士兵的眼睛内。

    陆氏皇族,不知道多少个皇帝是在杀戮中登上的皇位,最近的,便是她的父皇。

    对死亡的冷漠与掌控,许是在陆重夕一出生起,便已植入了血液中。

    她苍白着一张矜傲的脸,慢慢地站了起来,宫女的外袍已在方才的逃跑中脱落,露出里面精工细作的朱红色广袖长裙。月朗星稀,火光迷乱,她的长裙太红,红得让人几乎见不到上面的血。她的长发又那样黑,在风中如一匹黑色的绸缎在拂动。

    白脸黑发红衣,最直接简单的色彩,却浓得如一块化不开的墨,冷得似是雪山顶上积年不化的冰雪。她是一个娇弱的女子,却紧紧握着方才刚取了一条性命的长枪,笔直站立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如同女神临世,竟让这样多的精壮汉子不敢上前一步。

    染露方才在刀光中倒下了,却并没有死去,此刻慢慢醒转过来,只听得公主冷声问道:“你们,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一个士兵显然哆嗦了下,正欲开口,那方脸汉子却哈哈大笑数声,道:“不愧是公主,死到临头,还能来这么一出戏,在下佩服。然而公主,你也只能到这里为止了。不要以为你这样能唬得住我,你便握着这枪吧,试试还能不能把我的命也要去。”

    他提上刀,目光里露出几许玩味,一步一步朝陆重夕走过去。

    染露想喊公主快跑,然而她太虚弱了,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连站得最近的士兵也没听到。

    陆重夕扬声道:“我命就在此,你来这取便是。”

    她边说边又握紧了枪。

    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反抗不过是以卵击石,然而杀人的亢奋尚未过去,对死亡的恐怖也便被压了下去。她见着那方脸汉子步步走来,不知怎的,竟还有些兴奋,连伤口都似乎不那么疼了。

    突然耳边响起尖锐的破风声。

    那方脸汉子分明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却突然喊了一声:“不好。”

    随即一声惨叫,只电光火石间,他胸口已多了一枚三棱利箭。

    “公主,公主,晋阳公主!”有人生涩地喊着自己。

    陆重夕回过头去,呼弥乾真一张轮廓深邃的脸映入眼帘。他手中握着一把弓,眸光却凝固在伫立于腥风中裙袂飞扬的晋阳公主。

    而他的身后,是一队装备精良的护卫军,迅速地将陆重夕团团护在中间。

    他们战斗力极高,而乱军那边失了头领,顿时打乱,几个回合下来,护卫军便出现了秋风扫落叶一般压倒性的优势。

    杀戮,简单赤裸的杀戮。

    白刃染血,明月失色。

    陆重夕依旧紧紧握着那柄长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直到杀得乱军只剩那方脸的汉子,她才突然想到了上面,张口道:“留活口。”

    话一出口,连听自己都吃了一惊,这么气若游丝般的声音,竟是自己发出的?

    呼弥乾真愣了下,这才发觉重夕的脚下已经积了一小滩的血。公主眸如星辰,可面色却已是惨白如纸,那神形惧厉的模样,原来竟是靠一口气撑着。

    “公主!”呼弥乾真本是一马当先与乱军厮杀,见此情景赶紧来到重夕的身边,“是在下大意了,竟未注意到公主受了伤。还请快快随军队离开前去治疗。”

    陆重夕却只是努力提高了声音,道:“留活口!”

    那方脸汉子也听到了,他突然停止了反抗,冲着陆重夕幽幽一笑:“晋阳公主,你是不会知道真相的。”

    言毕,他突然一抬手,用随身的匕首往脖子上一割,那血登时就喷了面前的士兵一脸。

    “救他,留活口!”陆重夕的脸上终于露了一丝慌乱,抬脚就想跑过去,然而一阵天旋地转,她踉跄几步,却是倒了下去。

    “你们,赶紧救公主,赶紧!”胡弥乾真的声音听上去很慌乱,重夕感觉自己被人抬上了担架,周围闹哄哄的。她感觉到一阵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然而此时此刻,心中更多想着的,却是母妃,父皇,陆瑢婉陆弘哲等人的安危,自己的生死,反倒没挂在心上。

    今夜的紫寰城,注定是不眠夜。

    洛文珺为躲避叛军,与一群妃嫔连同皇帝一起登临南边城楼,居高临下指挥护卫军与叛军对决。

    她入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登上城楼。

    这么高的地方,似乎离月亮离星子都更近了一点。只是俯瞰城下,满目皆是挥舞着的火把,这些火光冲上天际,便让月光星光都黯淡了许多。

    方才在御花园赏雪景时突然遇上冲入宫中的军队,仓促间奔向乾清宫求助,未曾想皇帝也是刚从睡梦中惊醒,被钱公公引着急匆匆出来。好在皇帝到底年轻时候也是经历过数次宫廷政变的,赶紧调兵遣将组织反击,又让一众人随着自己登上最近的南城门避险。

    城墙下厮杀不断,众妃皆大惊失色,纷纷避到城楼内不敢看。唯有洛文珺与皇帝一道站在夜风里,盛装丽饰,不见一丝凌乱。

    “文珺,不到里面避一避吗?这边风大,还有流矢。”陆文湛走到洛文珺身边,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到了她身上。

    洛文珺凤目璀璨:“皇上在哪里,臣妾,便在哪里。”

    “你不害怕?”

    “怕。但是只要皇上在,臣妾,就什么也不怕。”洛文珺道。

    披风上还带着男人的体温,陆文湛最擅长这些触手可及的小温暖,举手之劳,能暖一个女人的心。

    只是洛文珺如今只觉得,那温暖顶多只能抵达血液里,心里最深处,已是隐隐有些麻木了。

    她对皇帝道自己害怕,其实怕的是还在惠仪宫的重夕会被叛军伤害,怕的是还留在极乐宫的宫人们会出事。至于自己,她还真没仔细考虑过,甚至于登临城楼俯瞰下面的芸芸众生时,还产生了些许的兴奋。

    高高在上,一切皆在脚下,或厮杀或呐喊,英武或者狼狈,自己只需这么站着,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就这么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千百年来无数人要岌岌于皇位,那是朝堂之上最高的位置,坐在那里,便能让一群这个国度最精英的人跪倒在脚下。万人之上,真的是万人之上,能俯瞰所有人的快感,真的绝非是荣华富贵能替代的。

    探子不断来报,紫寰城各处的叛军皆已被控制,太后谢贵妃卫国公主等一发觉不对便关闭宫门指挥人抵抗,迎仙宫宫墙高而坚固,里面宫人又多,叛军直到被皇宫的护卫军打败都没能撞开大门。而寿康宫一发现不对,太后马上携了平川公主上了最近的城楼,她宫里的太监平素多有习武,此刻拿起武器,便成了军人,与前来救驾的护卫军一汇合,全歼叛军。

    皇宫内除了常规的羽林卫外,皇帝其实还秘密培养了一批御林军,个个皆是以一敌十的精英,只听皇帝一人调遣。此刻一出,几乎是所向披靡。

    李容华闻得战况,很是兴奋,拍手道:“皇上是英明神武之君,这些人竟想着半夜逼宫,着实可笑,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么?”

    底下惊魂未定的妃嫔们附和声一片,都道皇帝圣明,苍梧王着实不知好歹,与他娘一个德行,好牌到了这些人手里,也会烂掉。

    洛文珺不参加这些讨论,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苍梧王怎么就反了?观他带来的军队,是属于王家管辖的。然而王家这派的军队大部分在前线,苍梧王只是将暂时驻扎在京城的那一队带进了宫,以他对皇宫警备的了解,不可能不知道这么一群人与皇宫军队正面冲突,只会让这群大好儿郎白白送死。

    而若说是想奇袭,以洛文珺的观察来看,王家的军队平日里倒算得上训练有素,此刻却有点像无头苍蝇,虽然气势汹汹,然而组织松散,有些不堪一击。许多人看到皇帝出现在城墙上时,还马上就放下武器投降了。

    大周皇室历经数次政变,几乎次次是硬仗,像今天这样虎头蛇尾的,倒真不多见。

    而一个念头迅速地闪过,陆弘宪在哪里?

    以苍梧王之名起兵,但为何会全程见不到苍梧王本人?

    陆文湛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待一切平定,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后,他居高临下地向城楼下的战俘喊话:“朕很好,说要来救朕的苍梧王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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