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的葬礼尚算隆重,皇帝追封她为嫔,并赐谥号“文”。

    极乐宫与迎仙宫交好,洛文珺自是少不得要表态一番,出资给素婉置办了一套相当讲究的明器,出殡那日也派陆重夕去送了。

    天很热,陆重夕走在送葬队伍里,只觉得汗流浃背。

    然而看看一旁的陆瑗修,却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好几次差点被后边的人撞到。重夕拉了下姐姐的手,竟是冷得跟冰块一样。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陆重夕惊诧道。

    陆瑗修缓缓转过脸,从来都高雅如亭亭牡丹的她,此刻面庞惨白,声音沙哑得不似人类发出来的一般:“文嫔死了,可她真不是我们迎仙宫杀的。”

    “没有人说是迎仙宫杀的呀。”陆重夕道。

    “妹妹如此通透之人,怎也糊涂了。”陆瑗修冷笑数声,重夕无法确定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她是死在迎仙宫,死状又如此离奇,若说迎仙宫与此事毫无关系,会有人信吗?”

    言毕,她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乌发素缟,粉黛未施,望之竟如女鬼一般。

    两位公主的前方,是一脸肃穆的郑令澜,她走在素婉棺椁旁,虚抬着灵柩,是本次送葬队伍内位份最尊贵的妃嫔。谁也没有想到,向来金尊玉贵的舒昭仪,竟亲自向太后请旨为文嫔扶灵。

    太后是反对此事的,然舒昭仪道弘一寄养在迎仙宫时,文嫔对其照顾有加,自己平日里又与她亲如姐妹,如今能做的,也便是送她最后一程。

    这等说辞,太后也无从拒绝,只得允了,皇帝素来是喜爱后宫和睦的,自是赞赏不已。

    “素日只知舒昭仪是个不趋炎附势的,却不知她竟能和文嫔如此亲厚。皇贵妃都没来送,她倒是来了。”一位平日与素婉关系尚好的更衣轻声和旁边的采女聊天,她们都是刘怀玉洛文珺在民间贫寒人家买来的女子,调教过后送入宫中为婢的,因为乖巧伶俐得了些雨露,也有了封号。

    “我听宫里嬷嬷讲,如今宫中已经比过去好多了,不然像你我这种出身的,哪还会有今日。”那采女道。

    陆瑗修和陆重夕只听着,并不言语,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觉得双足内灌满了铅。

    在素婉灵柩被送入墓穴前,宦官宣读了太后的旨意,侍女环翠因文嫔逝世,伤心欲绝,太后特赐她同穴陪葬。

    陆瑗修大吃一惊,突然明白了哭灵队伍里为何会少了环翠。她惊俱万分地转过头去,见到环翠浓妆华服,被侍卫搀着来到墓前,她不哭也不叫,侍卫一松手,便跪倒在地,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卫国公主。

    在深宫二十多年,陆瑗修怎会不明白,环翠此刻的安静和顺从,不过是因为她已经被药哑了喉咙,打断了腿骨。

    “环翠。”她忍不住唤了声她的名字。

    环翠依旧只是死死盯着公主,她的牙咬得很紧,眼内的血丝像变成了一捧火,要将陆瑗修烧毁一般。

    位高权重,从小便受尽万千宠爱的卫国公主转过身去,却看到整个送葬队伍都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人表现出一丝的讶异。甚至郑令澜还主动侧了侧身,为帮环翠上路的士兵让了下路。

    只有站在身边的陆重夕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唤了声“姐姐”,而后握住了她的手。

    银白色的刀刃一闪而过,环翠的喉咙被划开细而深的伤口,喷涌而出的血溅满黄土地,她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双目大睁。而文嫔的棺椁,从她的鲜血上,尸体旁,被庄重地抬过。

    文嫔葬礼不久后,荣国夫人也没了,谢府依旧在皇家军队水泄不通的包围中,临终之际皇帝不允许谢柔云和谢舒颜去奔丧,只让陆瑗修过去看看。

    自谢家出事,朝中关于弹劾谢青的奏章早就雪片般飞到皇帝跟前,加之宫外的穆姨娘时不时添油加醋,皇帝时而失望时而暴怒,反是洛文珺在一旁好生劝诫,只道许多事不过捕风捉影,并无实证,若真的从重处罚,怕寒了臣子的心。因而皇帝也只是将谢青罢官软禁,并未作出明确旨意。

    而王家谢家相继出事,朝中一些要职便空了出来,洛文珺便趁机劝皇帝将那些能力出众只是家世普通的庶族提拔上去,用以与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抗衡。

    谢柔云病倒,皇帝去看她,她却道自己病容憔悴,无脸见天颜,皇帝也不勉强,知吩咐宫人好生伺候皇贵妃养病,后宫的事交由贵妃淑妃即可。

    “听闻皇上上次去见皇贵妃,竟被挡在迎仙宫外,连大门都不得入。”这日刘怀玉来极乐宫坐坐,说起皇贵妃,也是有几分感慨,“宫中都言皇贵妃是在模仿李夫人呢,怕色衰而爱驰,妹妹听着,只觉得好笑。”

    “皇贵妃前些日子也是为了谢家才将气性压下去,如今荣国夫人没了,她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洛文珺摇着纨扇轻笑,“李夫人那等心思,怕她还颇看不上。宫里人到底是看轻了她。”

    最近政事繁忙,洛文珺也是许久未同好友在一起说说话,今日刚巧二人皆有空,亦是开心。二人在后花园新盖的凉亭内烹茶品茗。玉簟生凉,鸟语阵阵,典雅茶芬,馥郁花香,又有石桌上冰水湃过的瓜果散发的甜香,远远楼阁上,有丝竹管弦之声悠悠荡荡传来,极乐宫极乐宫,真恰如其名,置身其中,便如置身人间极乐之地。

    “皇上对姐姐真是越来越好了。”刘怀玉眼见着这满园的锦绣,想想这些年来的经历,只觉得人生如梦似幻,一切未知都如此虚无缥缈,却又更叫人未雨绸缪。

    “赏赐自然是越来越多了,只是哪里能和妹妹见识过的好东西比。”洛文珺笑道,“在紫寰城内,色未衰爱便驰之事都屡见不鲜,何况姐姐这个年龄的人了。皇上啊,早对姐姐没了兴趣,不过是将就着过罢了。”

    刘怀玉如何不知洛文珺自生了弘华后,虽也极尽全力恢复容貌,然卸了妆脱下华服后,到底比不得那些年轻鲜妍的女子了。可皇上离不开她,几乎日日要见,这也是她最仰慕这个姐姐的地方,得了身体得了心,都不算什么,要让你哪怕没兴趣甚至不喜欢,却还离不开,才为上上策。

    后宫中女子如洛文珺这般饱读诗书,甚至颇有能力者并不少,只是她们往往出身名门,要么受礼教熏陶,认为牝鸡司晨,为家之索,主动远离朝堂之事。要么皇帝忌惮她们身后的势力,一旦发现什么苗头,便着手打压。只有洛文珺,虽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去御书房,皇帝偏是要她去陪着。

    “姐姐说笑了,皇上不管如何,对姐姐还是极好的。你看皇贵妃,虽顶着这么个名号,现下对后宫的事也是无法染指了。”刘怀玉道,“只是素贵人的死,皇上到底没深究。”

    “让皇贵妃养病,六宫大权交给你我姐妹,已经算深究了。”洛文珺道,“许多事并非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妹妹该是最清楚的,皇上多疑,疑心生暗鬼呀。”

    刘怀玉微微眯起那双形状柔和的眼睛,眸光中已隐隐透出几分锐利:“姐姐这一次,可是多亏了遥歌妹妹。”

    “宫里除了她,没人懂蛇,蛇可比绳子可靠。”

    “柳妹妹定然很感激姐姐吧,才会这样尽心帮着。”刘怀玉眼波幽幽。

    西域的甜瓜无需蘸蜜,入了口,便是甜到心里。

    洛文珺吃了一小块,脸上漾起的笑容也很甜:“姐姐只是请她到华音殿简单说了几句,她便答应了,她又怎么会拒绝呢?”

    刘怀玉吃了块芸豆卷,觉得不够甜,便又取了块在蜜里蘸下,方吃了。她的神情看不出是怜惜还是嘲讽:“当初太后让妹妹去寿康宫,说是要让妹妹整个家族兴盛起来,妹妹,也是没法拒绝的。好在如今一切尚且安好。”

    洛文珺如何不知刘怀玉的意思,当初太后助刘怀玉得宠,又帮衬刘家成为皇商,使其一跃成为在全国都数一数二的富户,自是让刘怀玉全族感激不尽。可当年太后提的条件,便是让刘怀玉时时监视着皇上,并暗中帮衬郭家和郑家,因此刘怀玉也是有把柄在他人手,长年惴惴不安,洛文珺一出冷宫便以家财全力助她上位,一方面自然是姐妹情谊,一方面亦是为也有为自己日后打算的成分在。

    “遥歌尚算靠得住,姐姐会回报她的,雨露,位份,她想要的东西并没有多难。”仿佛是为了宽慰刘怀玉,洛文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姐姐贤淑。”刘怀玉眨了眨眼,心底竟生了一片无边的冷寂,“柳妹妹爱皇上,可是爱得滚烫滚烫的。”

    荣国夫人去世,谢柔云抱病,谢舒颜不管心内如何想,作为谢柔云侄女,谢家小女儿,此刻虽没有一身素缟,也是不太出门的。

    皇帝不喜谢家,她便不能表演孝道。

    然而皇帝亦不喜无情无义之人,她也不能表现出太过绝情的样子。

    所以放下一切妆饰,无事便不见客,亦停下各色娱乐,在自己宫中读书练字,倒比山中隐士更闲适些。

    世间的万千锦绣,一旦肉身死亡,便什么也带不去,文嫔死了,荣国夫人死了,谢舒颜知道肯定还死了些其他人,可她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已经替什么人殉葬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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