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同一个父亲,重夕和瑗修二人论长相其实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只眼神看着很不一样。瑗修那眼神从小就端庄高雅,成熟懂事,这几年倒是多了几分女子该有的妩媚,很是漂亮,女儿如此优秀,让做父亲的不喜欢都不可能。

    而重夕虽生得清秀,平时看着也娇怯怯的,偏一双眼睛极明亮极透彻,虽不如她母亲那般熠熠夺目,却也总是含着几分英气,换上骑射装时比长京一些从小泡在脂粉堆里的公子哥们还来得英姿勃勃。陆文湛有时候会想,还好这孩子只是个女儿,若是个皇子,自己又该不知是宠爱还是担忧了。

    万里晴空之中,有鸽子“扑棱棱”飞过的声音。

    陆文湛突然想起洛文珺当初劝自己择重夕为和亲公主时说的话,她说这孩子看着跟鸽子似的,却是鹰的眼睛。她翅膀是硬的,不管是紫寰城还是长京城,都太拘着她了,天地那么大,让孩子能有多远飞多远吧。

    风很大,越往高处走刮得越厉害,龙袍被吹得飒飒作响,皇帝心内忽地掠过一阵钝痛,在还没来得及分辨那痛楚是源于何处时,已经来到了城门顶端。

    礼官宣读诏书,一字一句,精雕细琢,端庄肃穆,不过皇帝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无非是赞颂公主美德,勉励她们以身作则,将来继续为大周的繁荣做出贡献罢了。女儿出嫁,却无半句祝福之语,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想想倒有些讽刺和心酸。

    重夕听到风在耳边呼啸,却完全感觉不到冷。

    她也不清楚那些充满美好与压力的字句究竟是什么,只见到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随着礼官的指挥一会儿起立一会儿又跪下,一模一样的动作,就和提线木偶一样好玩好笑。

    这么想着,突然也就笑了,反正羽扇挡在面前,谁也看不见。

    忽而她看到与自己并排的陆瑗修也在笑,笑得比自己还更开心些。

    “姐姐……”

    她突然几不可闻地喊了一声,这微小的声音瞬间被风声吞没。

    而宣读诏书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随即席卷而来的是喷薄而出的“万岁”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门下的提线木偶们突然齐齐发出“万岁”声,一反方才全然没有自我意识般的刻板,一声声“万岁”响彻天地,如巨浪般吞没了整个朱雀门,仿佛真的发自内心,仿佛他们真心希望真心相信皇帝可以千秋万岁。而重夕站在巨浪中,心内一时间万般感情翻涌,而喉咙却如同被什么扼住了一样,将一切堵在嗓子那里,再生生吞回心脏中。

    利剑在心中铸就,贯穿胸腔。

    陆文湛转身示意女儿上前,竟是让她们站到与自己并排的位置,而后突然拉住二人的手,高高举起。就如同对待远征后凯旋归来的皇子一样,让她们被万众瞩目,接受万众的欢呼。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周开国至今,从未有公主受到过如此高规格的待遇,陆文湛拉着女儿的手,内心也升了几分得意。他突然明白女儿真是好,女儿是小棉袄,心头肉,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再多的荣耀都乐意给她们,给再多,也安全。

    陆文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周围的皱纹都深了很多。

    没有人可以活到一千年,也没有人可以活到一万年。

    但这些响亮的声音中,总是有几个人是发自肺腑地这样祝愿的。

    洛文珺在城门下看着这一切,呼啸的北风中,她只觉得自己眼眶发热,连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娘娘。”玉墨扶着她的手,轻声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分寸。”洛文珺道。

    她微微低下头的时候,面上划过一道浅浅的泪痕。

    公主出降离开皇宫的时辰往往选在黄昏,陆瑗修和陆重夕也不例外。

    人群恭谨地依据自己的地位立于宫门两侧,火把点起来了,夕阳那么红,火焰也那么红,照亮那么多张看似真诚的脸,照亮那么多双悲喜莫辨的眼。

    陆瑗修和陆重夕伫立宫门下,周围簇拥着的宫人远远望去如锦绣彩霞一般。

    一切流程与陆瑜德出降那日大同小异,只是规格更高,排场更为恢弘。

    陆瑜德站在一群女眷中看着这一切,觉得心里淡淡的,隐隐想起一些斑驳的过往,也只不过是些梦幻泡影,说灭就灭了。

    婚车由六匹戴金络脑的骏马拉着,规格远超历代公主婚车,各种金玉宝石缀出各色吉祥图案,乍一看流光溢彩,细看之,竟也是十二章纹。金顶上则雕龙不雕凤,九条金龙皆以红宝石点睛,昂扬之姿,是直冲云霄的气势。这也是陆瑗修的主意,象征公主龙女的身份,即便嫁为人妻,依旧不忘陆氏皇族高贵的血统。

    陆重夕不在意这些,她以扇遮面,只定定望向远方,直到长长天街尽头终于隐隐传来了乐声,再慢慢看到了一队盛装的人马。为首的白色骏马上,骑着一位笔挺清俊,戴金紫色高冠,着玄金红三色礼服的男子。

    他很英俊,很儒雅,盛装下更是添了几分端庄。

    只是他看起来也有些许紧张,身板挺得直,却有些僵,握着马缰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冻得发紫,那张好看的脸也一直没什么表情,在寒风中渗着几丝苍白,可这苍白却只是让他精致的面庞更添了几分诗人般的忧郁与浪漫而已。

    他一直是个美男子。

    是江南烟雨梦里那个白衣翩翩的儒雅公子,是朦胧岁月里对自己露出笑容的谢家哥哥。

    她知道他来了。

    与情窦初开时无数个让人羞涩的梦境一样,自己盛妆华服立于宫门口,婚车在夕阳与火光中镀上最温暖热烈的光,而心爱的人骑着骏马,从远远的天街尽头过来,在无数人的祝福声中过来,他是那样英俊温润,是长京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儿郎,他的身上永远有淡淡的木青香萦绕……

    此刻当下,竟是梦中场景再现,只是一切更加盛大华美,更加如梦似幻。

    陆重夕突然一惊,眼前的迷蒙景亦烟消云散。她突然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很久没闻到木青香的味道了,而那味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竟是完全记不得了。

    可以记得的,是谢家的少爷来到皇宫迎娶公主,嫁给他的人,是自己的姐姐陆瑗修。

    在谢家的迎亲队伍快到宫门口时,礼官引着陆瑗修往前数步等候新郎。陆文湛亦是心潮澎湃,陪在女儿身侧,眼见着谢家迎亲队伍越走越近,心内更是升起了浓浓的不舍,一时间泪上眼眶,亦是让人动容。

    谢柔云女儿出嫁,作为陆瑗修生母和皇贵妃,她却并没有与皇帝一起送女儿上婚车,只是站在人群内,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发生。

    陆弘熙则怯怯地站在谢柔云身后,身边是面容倦倦的云初霁,二人并排而立,却毫无亲昵之态。按理陆弘熙身为弟弟,是要送一下姐姐的,但是这一整日他连和陆瑗修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陆瑗修也没多看几眼这个弟弟。

    谢家的迎亲队伍在数丈外停下,盛装的谢子绍下马,恭谨地上前数步,对皇帝行过大礼后,从喜娘手里接过如意,双手捧着躬身上前,到皇帝跟前跪下,奉上如意。

    皇帝取过如意,交给身边礼官捧着的托盘上,道了声“起来吧”,谢子绍方恭恭敬敬地起身。

    重夕离他有一段距离,但她发现自己的眼睛非常明亮,能把一切都看得极为清楚。这种清楚让她想逃避竟也力不从心。

    她看到谢子绍瘦了,两颊都陷了下去,行礼的时候虽然背脊挺直,看着却是极吃力的,好像要被驸马服压垮了一样。

    天越来越暗,火把越来越多,火光越辉煌,他的神情看上去就越是绝望。

    可他还是俊美的,气质依旧儒雅,眼睛也依然清亮,他抬起脸的时候可以看到皇帝,陆瑗修,也可以看到站在后面的陆重夕。

    他只能看到陆重夕的半张脸,而且也不能多看,但只是那么一眼,他都能听到自己心中什么东西破碎开来的声音。

    皇帝牵过陆瑗修的手,交到谢子绍手上,笑道:“驸马,朕的女儿,可就交给你了。”

    重夕听得很清楚,她觉得自己好像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依旧风姿楚楚地伫立在那。

    谢子绍再一次谢恩,便在礼官和喜娘的簇拥中,牵着陆瑗修的手走向金碧辉煌的婚车,再毕恭毕敬地扶着他高贵的新娘登上车。

    陆瑗修坐在婚车上的样子美极了,千般尊贵,万般旖旎,是艳冠群芳的牡丹,是璀璨夺目的宝石,长长裙摆曳下来,金线在火光中流出极为精致华贵的光泽。即便是仙女下凡,怕也要逊色三分。

    谢子绍则翻身上马,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像是不经意,但是很刻意。

    重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知道谢子绍在看自己,她也在看着谢子绍,她的目光一直无法控制地停在谢子绍身上,只是如今什么也做不了,也改变不了了。

    碎钻般的星子渐渐开始出现在天幕,摇曳的火光中乐队开始奏乐,喜娘们唱最欢喜的歌。

    谢子绍转过身,在庞大车队的簇拥中带着自己高贵的新娘回去了。

    这是难以言喻的,贯彻胸腔的哀伤。

    他透不过气来,看到有一滴泪落在手背,烫得要命,而后眼睛便干涸了。

    他亦宁愿就在此刻死去,也免了这世间的种种锥心刺骨,可是身体总是那么坚韧,大难不死,再压上诸人的期许,也还是可以清醒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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