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有谁呢,还能有谁呢……”呼弥乾真的呼吸急促,连肩膀都颤抖起来。

    重夕不语,只默默陪伴,许久,方见他慢慢平静下来,面上还挂着泪,嘴唇却又勾勒出讽刺的弧度:“我自幼敬爱怀钦可汗,那仇视他的,还能有谁。可悲啊,从长京回去后,我还对他描述了大周的富饶丰盛,告诉他与大周结好,所得利益远超大家的想象,我还和他说计划着将来每年固定派一些乌雅少年去大周学习……”

    陆重夕有些愣愣地听呼弥乾真说着一些琐碎的话,内心一阵酸涩。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脆弱的一面,无论是谢子绍还是自己的父皇。可呼弥乾真就这么说着一些他的理想他的蓝图,竟就让自己的心里突然冲出一股巨大的悲痛,先前为了试探而做出的伪装荡然无存,只觉热泪夺眶而出,一下子上前抱住了呼弥乾真,在他耳边轻声道:“不急,不急,你所希望的,将来都会实现。大周和乌雅,会肩并肩托起一个你我都希望的美好未来,什么都阻止不了那个未来,什么都阻止不了……我陪着你,我会陪着你看到那个未来。”

    呼弥乾真悲痛欲绝:“可是他看不到了,我父皇也看不到了。”

    “你看得到,你看得到就好。”重夕安抚地拍拍他,“我陪你一起看。”

    “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真的不爱自己的母国,也不爱乌雅吗?那她爱什么?她分明也不爱自己!”呼弥乾真把重夕狠狠揽入怀中,像是在把一个珍宝紧紧护住,不让任何人夺走,“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爱呢,她总是爱着什么的。”

    陆重夕知道呼弥乾真口中的“她”是华阳长公主,对这个一直在紫寰城内以一种被神秘且暧昧色彩包裹着的人,她原以为自己会恐惧,可看着眼前发生的种种事,竟无端地的生了些悲悯的感觉。

    “她是你的母后,难道你觉得她不爱你吗?”陆重夕温声问道。

    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呼弥乾真整个人僵硬了一下,片刻后,搂着自己的臂膀也松开了。

    “我不知道。”呼弥乾真道,“我真不知道。”

    作为皇室公主,重夕自然不会说什么母亲都爱孩子之类的傻话,她只是看着呼弥乾真颓然地靠在廊柱上,眼中泪光闪闪,便也不多言,只是默默陪着。

    喧嚣慢慢散去,烟花冷了,乌雅国的王子和他王妃却只在冰冷的室外四目相对,想说什么,内心千头万绪,到口中又难发一言,想做什么,却又感觉二人之间莫名地如隔了一条河,可以相望,却有隔阂。

    而这隔阂到底是什么,又是他们自己也迷惑的。

    “公主,公主……”王言书扶着侍女的手过来,正欲说什么,见呼弥乾真在这,不禁一愣,随即掩面而笑,“哎呀,还想找公主说说话呢,没想到乾真王子也在这,打搅了打搅了。”

    说着,掩唇轻笑着与侍女一道快步走开了。

    重夕有些尴尬,在后面“哎”了一声,又觉得自己有些傻,这是做什么呢。

    不过王言书这么一打断,倒是让她脑子又重新转动起来了,对呼弥乾真道:“是了,我该是将图宏喜王子交给你才是,随我来吧。”

    图宏喜虽一路上都被人严加看管,但也没受过什么虐待,到了行宫也是安置在一座相当舒适的小楼内。只是他天性爱自在,突然遭遇这种事,一路上也是有些茶饭不思,陆重夕和呼弥乾真过去时,他正百无聊赖地在里靠在窗边喝闷酒,晚饭则全部丢在一边。

    他头发胡子还算整洁,看来宫女们伺候还是到位的,只是大冬天的也不多穿些,就一件单衣,还敞着胸膛。

    “大冷天的,你是觉得自己多抗冻?”呼弥乾真皱了皱眉,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到图宏喜身上。

    “乾真大哥,你怎么来了?”图宏喜显然有些意外,又一看陆重夕也在这,就有些不自在,“呵呵”笑了几声,“宁国公主也在啊。”

    呼弥乾真伸手关窗,被图宏喜一把拦住了:“关什么关,困在这种地方,也就开个窗能看得远些,你还关。”

    陆重夕道:“夜风大,怕王子冻着。这边的宫女也是些不中用的,就随你这么胡来。”

    “今天这么热闹,我打发她们去游园了。”图宏喜道,想了想又歪歪嘴笑道,“公主放心,外头不还有侍卫么,我逃不了。只是小姑娘们爱热闹,跟着我关在这怪委屈的。”

    陆重夕看得出图宏喜的不满,只温声细语道:“我知道这一路是委屈你了,内心也实在愧疚。所以这不乾真王子一来,我赶紧就带他来看你了。”

    图宏喜是满腹牢骚,但是见重夕这样温和的态度,却也是发不起火来,反倒对呼弥乾真的到来很是疑惑:“这个时候你不该在王城里待着吗?过了国境线再走几天就到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呼弥乾真笑道:“我是等不及要见我的王妃了,什么妥当不妥当的,我准备娶她,就是最妥当的,还用准备什么吗?”

    “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你竟然也来这些一套一套的官话,说给谁听呢。”图宏喜放下酒杯,冷笑一声,“难不成长京那个鹰的事,你认定是我想刺杀皇帝?”

    呼弥乾真哈哈一笑:“我们图宏喜王子是什么样的身手,需要靠一只鹰去刺杀皇帝?别人不了解,我还不清楚么,你这是看低了我,还是看低了自己?”

    图宏喜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你不信是你的事,其他人信,若不然我也不会关在这地方。”

    陆重夕知道接下来呼弥乾真定然是有许多话要和图宏喜讲,便道:“你们也是许久未见了,我去叫宫人备些酒菜,你们今晚好好聊聊。”

    言毕便出去了,留呼弥乾真和图宏喜二人在屋里。

    她并不关心二人说了些什么,出了门只吩咐宫人烫壶好酒送来,便径直回自己寝殿了。

    睡得不算特别好,躺下没多久天就蒙蒙亮了,又累得紧,便在床上歪着,待到日光照得帐幔都泛出暖融融的光时,宫人们便捧着毛巾脸盆等进来伺候梳妆。

    昨日在寝殿内伺候的是个小宫女,没玉墨机灵,掀开帐幔看到公主眼下泛着微微的青,吓了一大跳,忙跪下请罪,道是自己没注意,让公主休息不好。

    重夕笑道:“是我自己昨夜玩太过,精神头上来了,干你什么事。倒是你别同玉墨讲,若不然她又得叨个不停了。”

    小宫女是为了和亲从民间买来的穷人家孩子,入宫调教了几个月还是有些呆呆的,但洛文珺看着喜欢,就给定下来了。这一路走来她都是在几名女官或者使节面前跑个腿做些杂活,连倒杯茶的份都没有,更别提在公主面前露个脸了,所以昨夜重夕突然要她伺候自己就寝,倒是把这小丫头惊得不知所措,让同行的姊妹好一顿笑话。

    “你听闻你入宫前是金陵人。”重夕见小宫女诚惶诚恐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敢的样子,倒是生了几分怜悯,“今年几岁了?”

    “回公主,奴婢是在金陵长大,但祖籍在咸阳。”那小宫女道,“今年十二了。”

    “咸阳和金陵离得可远。”重夕和她闲聊。

    “奴婢三岁时候跟着父母逃荒,中途失散了,被人贩子拣着,转了几次手就给卖到金陵了。”那小宫女怯怯道。

    重夕见她小小的身板,叹了口气:“也是可怜见的,三岁就没了父母。”

    不料那小宫女却答道:“奴婢不觉得自己可怜,奴婢的养父母对奴婢很好。”

    “哦,你是在金陵被收养了?”重夕闻言倒来了兴趣,她一直以为这些小孩都是在大户人家里选过来的丫头或者直接在市场买的孤儿,倒不料这孩子会这么讲,“那你养父母现在如何了?”

    小宫女抿了抿嘴,轻声细语道:“奴婢养父前年去世了,去年养母生了病,不能干活又无钱医治,奴婢不能看着妈妈这样,正好邻居奶奶是给员外郎家洗衣的,听说皇宫里需要一些孩子,还给赏钱,奴婢就自告奋勇过去了。”

    “哦,那你离开了,家里除了养母还有其他人吗?”

    小宫女的声音还是轻轻的,重夕轻声听不太出她的情绪:“没有了。”

    “那你离开了,母亲岂不是无人照顾了?”

    “我们在个大杂院里,邻里间还是很亲的。”小宫女浅浅笑了笑,“奴婢离开前邻居奶奶和阿姨都答应替奴婢照顾妈妈。”

    重夕叹了口气:“听你将来,你养母定然也是个极慈爱之人,你想她吗?”

    “奴婢……奴婢不想。”

    “哦?”重夕觉得有趣,再一看,那小宫女眼睛都湿了,一脸委屈的样子,“真不想?”

    她是一边聊一边让宫女们伺候着洗漱完毕,又坐到梳妆台前预备化妆,本也无心一句,谁知那小宫女“哇”一声哭了出来,又吓得赶紧跪倒在地,连呼“奴婢该死,不该欺骗公主”。

    给重夕梳头的一个宫女眼见不对,怕这小宫女受罚,忙叱了一句:“呆头呆脑的,大早上的哭什么哭,还不快出去。”

    那小宫女也被自己那一声哭吓得跟失了魂一样,忙忙就想出去,倒是重夕和颜悦色地拦住了:“哎,哭什么呢,我又没怪你,好好说话,这是怎么了。”

    “奴婢,奴婢……奴婢其实很想妈妈,可是入了宫,教习嬷嬷就说,不可以想,问了也要说不想。”那小宫女怯怯道。

章节目录

帝宫红颜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谜子越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谜子越并收藏帝宫红颜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