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不了了，你逃罢，切莫回头，今后无论往哪儿走，总会有活路，山路崎岖，一切当心。”
距离天黑只剩最后一星光色，崇法寺往南一处单独辟出来的禅室内，月焚星眉目疏淡，夷然将藏在袖中的掐丝白玉镯褪与心腹侍女，诀别词寥寥而千钧。
她膝上原有旧伤，在为父兄祈福的小半年里，日日都是跪过来的，双腿当下瘫软在地，连起身都困难，遑论逃亡。
举目四望，周遭尽是狼藉。
稍能过眼的物件儿大多都被昔日仆役洗劫一空，几尺开外的鎏金卧龟五足炉约莫因着笨重难携而遭脱漏，眼下正歪歪斜斜靠着一个瘸了条腿的束腰方凳，炉中的摩勒香还虔诚燃着。
拢共三支，左中持平，最右却短，相去悬殊。此种香形又唤催命香，实为二十四香谱中的大凶之卦，寓死灾，避无可避。
通敌谋逆，罢爵抄家，应验如是。
此间唏嘘，说短也长——
月氏一族本是盛京中首屈一指的钟鼎之家，祖上曾随高祖出生入死，创国立业，任三朝太师，承武帝御笔亲封的勋国公头衔，世袭罔替。
月一绥在袭爵前亦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后官拜礼部尚书、灵州刺史，精诚奉国，圣眷素厚。
月焚星作为勋国公府唯一的嫡女，锦衣玉罗的日子过了十七载，不可谓不高贵。
倏尔今夏，突厥撕毁盟约大肆南侵，绕贺兰山而攻怀远，灵州不堪其扰，月一绥与月栖空率军迎敌，鏖战数月，战局始终焦灼。
然，自天子“南狩”归来，朝中里外状况不断，根本无暇增援西面。毫无意外，三月前怀远失守，连同月氏父子的踪迹也彻底归藏于贺兰山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以叔父月一介为首的月氏族人觊觎爵位已久，收悉来信后的第一反应，竟是为月焚星挑了门远在青州的婚事，恨不能循着冲喜的由头径直将她送走，一来省的碍眼，二则避免节外生枝。
可怜月焚星在崇法寺伶仃苦守，等来的却不是父兄音讯，而是月一绥通敌叛国，勾结外族，出卖朔方防线等数十条罪状。
自此，高楼倾颓，连湮灭也无声。
槐序伏在年轻女郎的膝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郎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今后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奴婢都陪着您。”
她甚至傻傻地想，青州的婚事或许也没有这么遭。
可那边得了信，想必已在退婚的路上，可怜她天下第一好的女郎，往后还怎么活？
霎时，槐序由泣转嚎。
关于这一题，月焚星自己分明也茫然无解。
神策军已在押她回京的路上，无论是前路如何，此生都将再无宁日。
可少女面上依旧澄澈而平宁，全然不见心旌摇摇。
月焚星轻轻抚着槐序的脊背以示安抚，复又低眉为她整理好散乱的发髻：“我受月家供养十七载，与家族同存理之当然，只如此一来，倒是要委屈你了。”
铁骑声踏入山门时，恰逢寺内钟磬悠鸣，似有伤怀。
值辜月仲冬，残月半留。
小室内，疏烟将冷，几缕柔香弥留于檐下，噤若寒蝉的死寂中，唯听一盏孤灯哔剥作响，间或笔落于纸的沙声，针落可闻。
风来时，火焰轻抖，映出红陶案几后的一抹玉软花柔的背影，虽单薄，脊梁却不曾压低半分。
月焚星端坐于案前，执卷誊经，模样全神倾注，落笔处，一手簪花小楷内敛无争，笔锋丝毫不颤。
只道少女生了一张极好的脸，光线昏黄，将她眼间的一粒小痣染的旖旎美好，又洗去了她眉眼间的点点病态，乌发素髻，蛾眉曼睩，近乎无垢白雪之纯美。
先前穿的衣裙在刁奴搜刮首饰时被扯去了半扇手袖，如今换上的不过是旧时的薄絮旧袄，颜色亦是纨素烟青，因她入画而枯木逢春，说不出的清癯绝俗。
哐当——
沉朽的木门被人从外一脚踢开，神策军破门而入，未曾料到屋内是此图景，一时愣神。
为月氏女姿容所倾，亦为她眼下作为所惊。
抄家于神策军而言可谓家常便饭，自办这差事以来，面对的人无论曾经的地位如何煊赫，最后都逃不过抖如筛糠跪地求饶的命运。
眼前这位女郎却是独一份的清奇，分明一介弱质女流，连几个逃奴都应付不来，却又惟独她，身侧只剩一名侍女形影相吊的情况下，不仅不见堂皇，还能安心抄经诵佛。
仿佛那卷佛经真能渡她无忧。
两个阉人在头前开路，紧随其后的押解使徐申整衣敛容，刻意将面上堆积过甚的横肉收紧了些。
视线缓慢扫去，某种隐秘的亢奋悄然自徐申心底迸开——
这般九天上才能有的妙人儿，真是不枉他花大价钱讨来这桩差。?
他虽不能似寻常男子娶妻纳妾，然浸淫于花街柳巷的这些年里，能玩的不能玩的，他徐申都一一试过。
眼前这位显然是不同的。
徐申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差别，毕竟他识得得字儿还不及脑袋上的毛多。思来想去，还是他平日最瞧不上那群酸儒，对她的形容最为贴切。
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是了，凤仪端凝。
徐申舔了舔后槽牙，似在咂摸着几个字的韵调。
到底是被整个盛京城的世家圈子奉在云端上的一轮皎皎明月。从前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愿为她，甘当伐桂的吴刚。
可那又如何？
勋国公府已经没了，一介罪臣之女，往后也不过一个供人玩乐的物件儿，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将之收为己用。
而那位眼高于顶、视内侍省为积垢的月大人，哪怕做了鬼，也要亲眼看着，他菩萨般出尘的幺女，是如何求着为他提鞋，跪吻他的足尖，又如何对一个阉人俯首帖耳、摇尾乞怜……
徐申肥实的脸上拧出一抹得意而扭曲的笑，挥手间，神策军迅速各自散开，心照不宣地守于门外。
不知又看了多久，徐申终于大发慈悲地捏着尖利的嗓音划破沉寂：“令堂通敌谋逆一案举国轰动，不曾想女郎作为待审罪眷，竟还能于此正襟安坐，真可谓勇气可嘉。”
女郎的思绪全然凝在笔下的陀罗尼经上，未曾抬头，自觉察不到对方放肆的打量，却也答他。
“何苦来哉。”
声音清且润，辞简意赅。
嘁，故作坚强。
徐申心中冷嗤，一步一步逼上前来：“啧啧，好一个何苦来哉。女郎难道不知，通敌谋逆是何等下场？”
小人得志的讥诮，刻意拖长的尾音，恫疑虚喝。
月焚星却无谓地翻过一页经书，稳如应试学子，淡然应答：
“依我朝律，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期亲男丁年十六以上皆绞，未满十六为奴，伯叔父、兄弟之子流三千里，诸女眷罚没教坊司。”
不卑不亢，似已有觉悟，更毫不在意。
徐申却不大满意。
那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臭名昭著的死水魔窟，大多女子宁死也不愿进去捱，怎可能有人不惧。
于是心底那点不得满足的卑劣持续作祟，他鼓唇弄舌，步步紧逼：
“女郎束于闺阁，许不大清楚教坊司的规矩。若做了妓，有朝一日或有恩客赎身，教坊司却没这回头路，届时千人骑、万人枕，皆是命数，似女郎这般身娇体弱的，恐怕连三个月都熬不出……”
“更何况，圣上钦定的本案主审，还是河东那位活阎王，据我所知，两姓素有积怨，以他睚眦必报的风格，女郎要是落到他手中，岂不是羊落虎口？要我说，女郎当下，正缺一可以仰赖之人，保你日后无忧。”
橄榄枝递到，徐申靠的愈发近。
鼻息之间，他身上用于遮掩体味的瀛洲香馥郁得几乎刺鼻。
见未躲，以为她终是怕了。
徐申细碎的眼神中闪过志在必得的精光，迫不及待地抽走少女手中那支碍眼的兼毫寸管。
只差一字了。
月焚星黛眉微颦，倒是真有些不得意。
怎料美眸含嗔，看得徐申更加心猿意马，大胆地摸向少女纤白的柔荑。
见状，槐序忍无可忍，全然忘却了女郎此前的交代。
眼底分明还含着仓皇的泪，她却视死如归：“呸！没骟干净的狗东西，你算什么男人，阉奴也配挂记我家女郎！”
徐申这般体型，按说女子很难与之抗衡，怎料他过度亏虚，踉跄几步，“哐”的一声，竟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
一句“阉奴”无疑戳中徐申痛处，丑态又袒露无遗，那点在阴暗处滋生出的扭曲自尊心叫他又气又急，愤而将笔掷出，准头又太差，没砸着人。
倒是拂出的几点墨，差些击中月焚星的面门。
两个小喽啰将徐申从地上搀起来的空档，空荡的屋内回响着他怒气冲冲的唤人声。
顷刻之间，神策军尽数归位，齐声拔刀，火光一照，在屋子里映射出瘆人的光。
徐申不知道，月焚星从未看向他，更未听他、在意他。
她的情绪早已游离于世外，木讷地拾起残笔，了然为手中经卷添上最后一字，就此结愿。
双扇槅门大敞，北风鱼贯而入，卷乱案上书页，簌声纷落于一室，似在嘲月焚星的徒劳。
不多时，徐申发号施令，由三五个神策军将槐序按住，他狠狠啐了几句，倾力向槐序胸口踹去。
月焚星本能欲拦，却无法罔顾腿上伤情，起身的瞬间，她便狼狈从灯挂椅上跌下，双手撑地将自己向前挪去，任芊掌划破，腿疼得发颤，仍旧以单薄的身姿挡在槐序身前。
众人方觉她腿有异常。
手执刀刃的神策军大多年轻，仍留存一丝怜悯之心，自知为虎作伥却难违军令，当下面对两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不约而同卸了手中力道。
月焚星顺势将奄奄一息的槐序护在怀中，终于抬头。
少女眉心处染了几点墨污，却不及她眼睫眉梢的那份玄极致。她望向徐申，一字一句：“今我轻如蒲柳，不能似苏子卿持节不屈，却也有薪尽火灭的决心，公公的一番美意，恕我辜负了。”
可笑、可笑。
残废一个，有人碰她都是抬举。
“给脸不要脸的娼妇。”徐申浓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泄愤似的将案上砚台砸在女郎膝处，口中犹蛇吐信，“这路可是你自个儿选的……再烈的女人，到老子手里，能训成听话的狗！爷倒要看看，这份清高够你端到几时！”
他强令神策军背过身去，宽衣解带，神色又阴又毒：“既横竖都要当妓，早晚又有什么分别，不若我今夜便成全了你，好好教教你怎么伺候人！”
说罢，作势扑来。
那只伸向少女楚楚纤腰的脏手却悬停在了半空，在距离月焚星三寸的位置，随着徐申这只庞然大物的倒塌轰然坠地。
他面上还挂着鄙猥的笑，眼珠子突兀圆睁，一动不动趴窝在地上，分不清是死是活。
一枚棋子迅即破空，借一点风声掩于寒夜中霄，猩红四溅，湿热砸落于地。
同一刹，月焚星讷然直视。
一众神策军不明所以的错愕中，她亲眼瞧着那枚白子，自徐申后脑处缓缓滚落。
灵台一瞬清明。
逃跑不现实，寻死太可惜。
认命就范，她想过了，所以选择临难不避。
忽明忽暗的灯烛中，闪烁着神策军慌乱无措的虚像，影影绰绰，并不真切。月焚星别过视线，任由一豆火光游曳在她眼中，于粼粼间招摇起舞。
其中仍无惧意，却不知怎的，于卧雪眠霜的死寂中挣扎出了些许野蛮的熠熠生机，心底的麻木浸微浸消，三魂七魄终于各归其位，她看上去终于贴了些人间的温度。
许是卜数只偶的气运，抑或她的佛终肯眷她，都不要紧。
一滴清泪缓缓砸落于地。
在彻底失去知觉以前，她笃定——
她还不要认命。
夜已深，邻着庭院的另一菩提禅室外，小沙弥不苦循例为香客添炭燃香。
这活儿原本不难，可时运不济，糟了师兄暗算，不苦分到了师叔千叮咛万嘱咐要格外当心的那间屋。
想到里头住着的这位，不苦没胆进去。
他垫脚趴在窗牖处默念阿弥陀佛，复又长叹一气，抻着脖子望里探去。
暖室内，镌着千瓣莲的紫檀槅扇半敞，不苦只能遥遥窥见一抹冷寂的背影，玉冠束发，大氅洁如鹤羽，眼下正单手支额，提腕同自己对弈。
黑白两路鼎峙而抗，杀得难舍难分。
一百零八粒伽南持珠琢磨圆润，随意圈于他清峭腕骨之上。
男人就那样独坐于澄谧的灯烛中，似是不愿惊扰膝上卧着的一团雪白狸奴，连落子也寂然无声。
火光明明灭灭，他宛如置身于另一方须弥，六尘未染，阗阗慈悲意。
真是他们口中那位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么？
不苦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看到他的三头六臂，顿觉难以置信。
“进来。”低沉琅琅，冷而不洌，不苦心中一凛。
不是，他分明背对自己，这、那、哎……
不苦将脖颈缩进衣领，慢吞吞挪到亮处，即将跨过门槛时，却被揉了一把锃光瓦亮的脑袋，腾空抱了进去。
是一自带笑相的年轻男子，眼底写满促狭的笑，煞神所唤约莫也是他，但他又是何时来的？不苦站了许久，可他不知道。
与此同时，不苦后知后觉，恐怕自己的行踪也早已暴露。
一时间，本能的恐惧远盖被揭穿的窘态，那眯眯眼竟还揭他短处：“如何，凑近些，岂不是看的更清楚？”
不苦嘴唇紧抿，如木偶般被迫接受眯眯眼的摆弄，稳稳当当地坐到了棋盘的另端。
想逃又不能逃，最是慌乱，视线触及对面那张脸时，不苦却又呆住了。
他甚至不大记得是自个儿是怎么出来的，只在心中反复感慨着：这位陵川王，同他想像中的模样相比，还当真是……太不一样。
距离天黑只剩最后一星光色，崇法寺往南一处单独辟出来的禅室内，月焚星眉目疏淡，夷然将藏在袖中的掐丝白玉镯褪与心腹侍女，诀别词寥寥而千钧。
她膝上原有旧伤，在为父兄祈福的小半年里，日日都是跪过来的，双腿当下瘫软在地，连起身都困难，遑论逃亡。
举目四望，周遭尽是狼藉。
稍能过眼的物件儿大多都被昔日仆役洗劫一空，几尺开外的鎏金卧龟五足炉约莫因着笨重难携而遭脱漏，眼下正歪歪斜斜靠着一个瘸了条腿的束腰方凳，炉中的摩勒香还虔诚燃着。
拢共三支，左中持平，最右却短，相去悬殊。此种香形又唤催命香，实为二十四香谱中的大凶之卦，寓死灾，避无可避。
通敌谋逆，罢爵抄家，应验如是。
此间唏嘘，说短也长——
月氏一族本是盛京中首屈一指的钟鼎之家，祖上曾随高祖出生入死，创国立业，任三朝太师，承武帝御笔亲封的勋国公头衔，世袭罔替。
月一绥在袭爵前亦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后官拜礼部尚书、灵州刺史，精诚奉国，圣眷素厚。
月焚星作为勋国公府唯一的嫡女，锦衣玉罗的日子过了十七载，不可谓不高贵。
倏尔今夏，突厥撕毁盟约大肆南侵，绕贺兰山而攻怀远，灵州不堪其扰，月一绥与月栖空率军迎敌，鏖战数月，战局始终焦灼。
然，自天子“南狩”归来，朝中里外状况不断，根本无暇增援西面。毫无意外，三月前怀远失守，连同月氏父子的踪迹也彻底归藏于贺兰山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以叔父月一介为首的月氏族人觊觎爵位已久，收悉来信后的第一反应，竟是为月焚星挑了门远在青州的婚事，恨不能循着冲喜的由头径直将她送走，一来省的碍眼，二则避免节外生枝。
可怜月焚星在崇法寺伶仃苦守，等来的却不是父兄音讯，而是月一绥通敌叛国，勾结外族，出卖朔方防线等数十条罪状。
自此，高楼倾颓，连湮灭也无声。
槐序伏在年轻女郎的膝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郎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今后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奴婢都陪着您。”
她甚至傻傻地想，青州的婚事或许也没有这么遭。
可那边得了信，想必已在退婚的路上，可怜她天下第一好的女郎，往后还怎么活？
霎时，槐序由泣转嚎。
关于这一题，月焚星自己分明也茫然无解。
神策军已在押她回京的路上，无论是前路如何，此生都将再无宁日。
可少女面上依旧澄澈而平宁，全然不见心旌摇摇。
月焚星轻轻抚着槐序的脊背以示安抚，复又低眉为她整理好散乱的发髻：“我受月家供养十七载，与家族同存理之当然，只如此一来，倒是要委屈你了。”
铁骑声踏入山门时，恰逢寺内钟磬悠鸣，似有伤怀。
值辜月仲冬，残月半留。
小室内，疏烟将冷，几缕柔香弥留于檐下，噤若寒蝉的死寂中，唯听一盏孤灯哔剥作响，间或笔落于纸的沙声，针落可闻。
风来时，火焰轻抖，映出红陶案几后的一抹玉软花柔的背影，虽单薄，脊梁却不曾压低半分。
月焚星端坐于案前，执卷誊经，模样全神倾注，落笔处，一手簪花小楷内敛无争，笔锋丝毫不颤。
只道少女生了一张极好的脸，光线昏黄，将她眼间的一粒小痣染的旖旎美好，又洗去了她眉眼间的点点病态，乌发素髻，蛾眉曼睩，近乎无垢白雪之纯美。
先前穿的衣裙在刁奴搜刮首饰时被扯去了半扇手袖，如今换上的不过是旧时的薄絮旧袄，颜色亦是纨素烟青，因她入画而枯木逢春，说不出的清癯绝俗。
哐当——
沉朽的木门被人从外一脚踢开，神策军破门而入，未曾料到屋内是此图景，一时愣神。
为月氏女姿容所倾，亦为她眼下作为所惊。
抄家于神策军而言可谓家常便饭，自办这差事以来，面对的人无论曾经的地位如何煊赫，最后都逃不过抖如筛糠跪地求饶的命运。
眼前这位女郎却是独一份的清奇，分明一介弱质女流，连几个逃奴都应付不来，却又惟独她，身侧只剩一名侍女形影相吊的情况下，不仅不见堂皇，还能安心抄经诵佛。
仿佛那卷佛经真能渡她无忧。
两个阉人在头前开路，紧随其后的押解使徐申整衣敛容，刻意将面上堆积过甚的横肉收紧了些。
视线缓慢扫去，某种隐秘的亢奋悄然自徐申心底迸开——
这般九天上才能有的妙人儿，真是不枉他花大价钱讨来这桩差。?
他虽不能似寻常男子娶妻纳妾，然浸淫于花街柳巷的这些年里，能玩的不能玩的，他徐申都一一试过。
眼前这位显然是不同的。
徐申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差别，毕竟他识得得字儿还不及脑袋上的毛多。思来想去，还是他平日最瞧不上那群酸儒，对她的形容最为贴切。
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是了，凤仪端凝。
徐申舔了舔后槽牙，似在咂摸着几个字的韵调。
到底是被整个盛京城的世家圈子奉在云端上的一轮皎皎明月。从前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愿为她，甘当伐桂的吴刚。
可那又如何？
勋国公府已经没了，一介罪臣之女，往后也不过一个供人玩乐的物件儿，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将之收为己用。
而那位眼高于顶、视内侍省为积垢的月大人，哪怕做了鬼，也要亲眼看着，他菩萨般出尘的幺女，是如何求着为他提鞋，跪吻他的足尖，又如何对一个阉人俯首帖耳、摇尾乞怜……
徐申肥实的脸上拧出一抹得意而扭曲的笑，挥手间，神策军迅速各自散开，心照不宣地守于门外。
不知又看了多久，徐申终于大发慈悲地捏着尖利的嗓音划破沉寂：“令堂通敌谋逆一案举国轰动，不曾想女郎作为待审罪眷，竟还能于此正襟安坐，真可谓勇气可嘉。”
女郎的思绪全然凝在笔下的陀罗尼经上，未曾抬头，自觉察不到对方放肆的打量，却也答他。
“何苦来哉。”
声音清且润，辞简意赅。
嘁，故作坚强。
徐申心中冷嗤，一步一步逼上前来：“啧啧，好一个何苦来哉。女郎难道不知，通敌谋逆是何等下场？”
小人得志的讥诮，刻意拖长的尾音，恫疑虚喝。
月焚星却无谓地翻过一页经书，稳如应试学子，淡然应答：
“依我朝律，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期亲男丁年十六以上皆绞，未满十六为奴，伯叔父、兄弟之子流三千里，诸女眷罚没教坊司。”
不卑不亢，似已有觉悟，更毫不在意。
徐申却不大满意。
那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臭名昭著的死水魔窟，大多女子宁死也不愿进去捱，怎可能有人不惧。
于是心底那点不得满足的卑劣持续作祟，他鼓唇弄舌，步步紧逼：
“女郎束于闺阁，许不大清楚教坊司的规矩。若做了妓，有朝一日或有恩客赎身，教坊司却没这回头路，届时千人骑、万人枕，皆是命数，似女郎这般身娇体弱的，恐怕连三个月都熬不出……”
“更何况，圣上钦定的本案主审，还是河东那位活阎王，据我所知，两姓素有积怨，以他睚眦必报的风格，女郎要是落到他手中，岂不是羊落虎口？要我说，女郎当下，正缺一可以仰赖之人，保你日后无忧。”
橄榄枝递到，徐申靠的愈发近。
鼻息之间，他身上用于遮掩体味的瀛洲香馥郁得几乎刺鼻。
见未躲，以为她终是怕了。
徐申细碎的眼神中闪过志在必得的精光，迫不及待地抽走少女手中那支碍眼的兼毫寸管。
只差一字了。
月焚星黛眉微颦，倒是真有些不得意。
怎料美眸含嗔，看得徐申更加心猿意马，大胆地摸向少女纤白的柔荑。
见状，槐序忍无可忍，全然忘却了女郎此前的交代。
眼底分明还含着仓皇的泪，她却视死如归：“呸！没骟干净的狗东西，你算什么男人，阉奴也配挂记我家女郎！”
徐申这般体型，按说女子很难与之抗衡，怎料他过度亏虚，踉跄几步，“哐”的一声，竟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
一句“阉奴”无疑戳中徐申痛处，丑态又袒露无遗，那点在阴暗处滋生出的扭曲自尊心叫他又气又急，愤而将笔掷出，准头又太差，没砸着人。
倒是拂出的几点墨，差些击中月焚星的面门。
两个小喽啰将徐申从地上搀起来的空档，空荡的屋内回响着他怒气冲冲的唤人声。
顷刻之间，神策军尽数归位，齐声拔刀，火光一照，在屋子里映射出瘆人的光。
徐申不知道，月焚星从未看向他，更未听他、在意他。
她的情绪早已游离于世外，木讷地拾起残笔，了然为手中经卷添上最后一字，就此结愿。
双扇槅门大敞，北风鱼贯而入，卷乱案上书页，簌声纷落于一室，似在嘲月焚星的徒劳。
不多时，徐申发号施令，由三五个神策军将槐序按住，他狠狠啐了几句，倾力向槐序胸口踹去。
月焚星本能欲拦，却无法罔顾腿上伤情，起身的瞬间，她便狼狈从灯挂椅上跌下，双手撑地将自己向前挪去，任芊掌划破，腿疼得发颤，仍旧以单薄的身姿挡在槐序身前。
众人方觉她腿有异常。
手执刀刃的神策军大多年轻，仍留存一丝怜悯之心，自知为虎作伥却难违军令，当下面对两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不约而同卸了手中力道。
月焚星顺势将奄奄一息的槐序护在怀中，终于抬头。
少女眉心处染了几点墨污，却不及她眼睫眉梢的那份玄极致。她望向徐申，一字一句：“今我轻如蒲柳，不能似苏子卿持节不屈，却也有薪尽火灭的决心，公公的一番美意，恕我辜负了。”
可笑、可笑。
残废一个，有人碰她都是抬举。
“给脸不要脸的娼妇。”徐申浓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泄愤似的将案上砚台砸在女郎膝处，口中犹蛇吐信，“这路可是你自个儿选的……再烈的女人，到老子手里，能训成听话的狗！爷倒要看看，这份清高够你端到几时！”
他强令神策军背过身去，宽衣解带，神色又阴又毒：“既横竖都要当妓，早晚又有什么分别，不若我今夜便成全了你，好好教教你怎么伺候人！”
说罢，作势扑来。
那只伸向少女楚楚纤腰的脏手却悬停在了半空，在距离月焚星三寸的位置，随着徐申这只庞然大物的倒塌轰然坠地。
他面上还挂着鄙猥的笑，眼珠子突兀圆睁，一动不动趴窝在地上，分不清是死是活。
一枚棋子迅即破空，借一点风声掩于寒夜中霄，猩红四溅，湿热砸落于地。
同一刹，月焚星讷然直视。
一众神策军不明所以的错愕中，她亲眼瞧着那枚白子，自徐申后脑处缓缓滚落。
灵台一瞬清明。
逃跑不现实，寻死太可惜。
认命就范，她想过了，所以选择临难不避。
忽明忽暗的灯烛中，闪烁着神策军慌乱无措的虚像，影影绰绰，并不真切。月焚星别过视线，任由一豆火光游曳在她眼中，于粼粼间招摇起舞。
其中仍无惧意，却不知怎的，于卧雪眠霜的死寂中挣扎出了些许野蛮的熠熠生机，心底的麻木浸微浸消，三魂七魄终于各归其位，她看上去终于贴了些人间的温度。
许是卜数只偶的气运，抑或她的佛终肯眷她，都不要紧。
一滴清泪缓缓砸落于地。
在彻底失去知觉以前，她笃定——
她还不要认命。
夜已深，邻着庭院的另一菩提禅室外，小沙弥不苦循例为香客添炭燃香。
这活儿原本不难，可时运不济，糟了师兄暗算，不苦分到了师叔千叮咛万嘱咐要格外当心的那间屋。
想到里头住着的这位，不苦没胆进去。
他垫脚趴在窗牖处默念阿弥陀佛，复又长叹一气，抻着脖子望里探去。
暖室内，镌着千瓣莲的紫檀槅扇半敞，不苦只能遥遥窥见一抹冷寂的背影，玉冠束发，大氅洁如鹤羽，眼下正单手支额，提腕同自己对弈。
黑白两路鼎峙而抗，杀得难舍难分。
一百零八粒伽南持珠琢磨圆润，随意圈于他清峭腕骨之上。
男人就那样独坐于澄谧的灯烛中，似是不愿惊扰膝上卧着的一团雪白狸奴，连落子也寂然无声。
火光明明灭灭，他宛如置身于另一方须弥，六尘未染，阗阗慈悲意。
真是他们口中那位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么？
不苦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看到他的三头六臂，顿觉难以置信。
“进来。”低沉琅琅，冷而不洌，不苦心中一凛。
不是，他分明背对自己，这、那、哎……
不苦将脖颈缩进衣领，慢吞吞挪到亮处，即将跨过门槛时，却被揉了一把锃光瓦亮的脑袋，腾空抱了进去。
是一自带笑相的年轻男子，眼底写满促狭的笑，煞神所唤约莫也是他，但他又是何时来的？不苦站了许久，可他不知道。
与此同时，不苦后知后觉，恐怕自己的行踪也早已暴露。
一时间，本能的恐惧远盖被揭穿的窘态，那眯眯眼竟还揭他短处：“如何，凑近些，岂不是看的更清楚？”
不苦嘴唇紧抿，如木偶般被迫接受眯眯眼的摆弄，稳稳当当地坐到了棋盘的另端。
想逃又不能逃，最是慌乱，视线触及对面那张脸时，不苦却又呆住了。
他甚至不大记得是自个儿是怎么出来的，只在心中反复感慨着：这位陵川王，同他想像中的模样相比，还当真是……太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