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不知何时醒的,一团尺玉霄飞练,通体雪白,长毛曳地,两粒滴溜溜的鸳鸯眼圆润清澈。

    裴翊初初带它回太原时,晏和泽曾帮着养过个把月,时至今日,他还未看清过它瞳仁是何颜色,后来裴翊去哪儿都领着这猫,他反而松一口气。

    实在惹不起。

    这猫性子同主子一样差,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端倪,俨然是劣迹昭著的陵川王府一霸。

    除却裴翊本人,无人能亲近它。

    饶是晏和泽自诩花见花开,也只敢远远待着。

    他扯过一把檀木圈椅坐定,径自捏起茶盏,抿下一口,解了喉间渴意。

    灯将尽,烛光一跳一跃,对面的男人神色依旧专注,清冷眉眼于昏昧中半隐半显,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错金博山炉里腾着辟寒香,薄雾霏微间,暖意散漫。

    若晏和泽不识对方,约莫要评上一句“见性成佛”。

    任谁能想到,这尊一手遮天的活阎王,没去阴曹地府里办差,反而镇在崇法寺里,坐隐成空。

    开口时,声如磁石冷玉:“你来晚了。”

    碎了缱绻。

    晏和泽生来便是一副笑脸,即便被怪罪着,瞧上去也格外好脾气。

    只道他赶得巧,刚来便巴巴凑到南院给某人善后。呈上军务奏报,晏和泽眯了眯眼,意味深长道:“先去凑了点儿热闹。”

    “寺庙不宜见凶。”某人从容而笃定,“他死不了。”

    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拿捏人命数的本领,比地府判官还游刃有余。

    命虽留着,却也仅留了一条命。

    晏和泽刚入山门便见几个慌慌张张的神策军,听完那“刺客”的行凶手法,大致已将经过猜的七七八八。

    毕竟能有这种手笔的,不多。

    他刚好就认识那么一个裴翊。

    细思之下,他便去了南院。

    那阉奴未经三司推事,竟能买通两名负责抄家的驱使官,直奔月家女郎而去,司马昭之心,具体存的什么打算,不言自明。

    细问之下,徇私废公、倚势挟权,无所不用其极,死也余辜。

    倒是那月家女郎……

    即便远在太原时,晏和泽也没少听过她的传闻。这些东西虚虚实实,不可尽信,待真见着时,方知那份堪称世上绝无仅有的风骨与美貌,并非虚词。

    据说不仅不曾求饶,连呼痛都是没有的。

    柔若无骨的美人就这么倒在冰冷的地上,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毫无生气,穆然将单薄伶仃的身子弯成保护的姿态,护着她的小侍女。

    任谁见这番情景,都难以不动恻隐之心。

    待诊过脉象,晏和泽许久未缓。

    这位月女郎先天不足,从前靠国公府龙肝凤髓供着,许瞧不出什么不同,如今滋补一断,又有雪上加霜的腿疾,状况可谓急转直下。

    若再拖下去,恐药石无医。

    最糟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姓月。

    国殇过去还没多久,月、裴两家宿仇尚还热着。

    当年裴翊之父裴峤之因平吐谷浑有功,获封镇远侯,与月一介远征百济。月一介为太师月宿次子,时任左豹韬卫将军,因不肯屈居人下,刻意贻误军机,百济一战大败。

    战事尚未结束,月宿为保月一介免受军法,串通时任幽州都督府长史的门生杨瑞,诬告裴峤不臣,撤援兵。裴峤之为保长子裴竣撤退,失右臂,一病不起。

    与月宿不同,裴翊祖上原是前朝官员,裴峤更是前朝进士,义军入关后才转仕高祖,武帝本就有所疑,借题发挥之下,裴峤含冤十余载。

    裴翊不偏不倚生在那一年,对月家的恨与生俱来。

    如今风水轮流转,月氏式微,河东裴氏却不再是当初的两姓家奴。单说裴翊,先夷平百济、又破东突厥,封朝中独一份儿的世袭异姓王,虽说南征北伐这么些年名声确实是差了些,可没什么议论声能碾压二十万河东铁骑。

    天子这时候再把月氏的案子交由裴翊主审,处处透着一种“打了月氏就不能再对我们刘家动手”的荒诞,与其说是拉拢,更像讨好。

    就凭这点儿旧时龃龉,裴翊暂时不曾落井下石,多少已算仁慈。

    可也只是“暂时”。

    杨瑞凌迟受死时,是晏和泽为裴翊磨的刀,月宿侥幸死的早,而往后月一介怎么个死法,晏和泽估计眼皮也不会抬,可是那尊病怏怏的瓷娃娃……

    裴翊这时节救下她,存的又是什么想法?

    他师从裴母,又与裴翊自幼相识,深知这人做什么都淡,像隐在云雾里的负雪苍山,只瞧得见那一点终年不化的尖儿。

    兴许越朦胧的东西越招人,总有人以身试险,认为再往下的毫厘丝忽,即可握住那点儿嶙峋漂亮的生机。

    殊不知,实际只到这儿了。

    思忖片刻,晏和泽试探性地问道:“月家那位女郎,你觉着,该如何安置?”

    裴翊神色微凝,却俨然事不关己:“月一绥的女儿?”

    晏和泽面上闪过一瞬诧然:“你救她,是因不知她是月家人?”

    事实证明,裴翊甚至压根儿没存什么救人的心思。

    与想象中英雄救美的出发点相去甚远,懒于解释的男人卷过怀里同鹤氅一角厮杀正欢的猫,删繁就简地回了一个“吵”。

    习武之人大多耳力过人,是以这枚棋的初衷,盖因那边动静太大,污了某人的耳了。

    裴翊没提当下心底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试图克制却疼的发涩。

    冥冥之中,鬼使神差……说不清,反正做便做了,也不是非要寻那点儿由头。

    男人又征一枚白子,终局。

    地方尚乱着,北方有突厥虎视眈眈,朝中衮衮诸公却难降贵纡尊,由着宗室和几方元老互相倾轧。

    月氏代代凭借与皇室及其他大族的联姻来巩固门阀,几方势力较量失衡之下,遭清洗是必然,又正好赶上突厥这场来势汹汹的奇袭,倒的是比他预料中早些。

    不过殊途同归。

    由他做了刽子手更痛快。

    将来月氏父子二人是生是死,又死在何处,皆不影响他这一局棋。

    不过,偌大一个门阀,可追究、能藏纳的东西太多,他还不至于闲到计较内宅那些细微琐碎。

    不曾问过,却不代表他能容手底下养背主的狗,内侍省把爪牙伸到他底下,就得有缩不回去的觉悟。

    至于什么月氏女郎——

    果不其然,裴翊无谓挑眉:“押解回京,以徯法办。”

    默了默,又补充道:“死活不论。”

    残忍又无情。

    这才是裴翊。

    晏和泽心下了然,愣将没说的话硬吞回肚子里,却听裴翊又道:“洛州的人,撤回来,不用找了。”

    许是尚沉浸于某种惋惜,闻言,晏和泽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不是,找了这么些时日,好不容易得到一点线索说人在洛州,他却说不找就不找了……

    裴翊自顾自的:“人死了,化成灰,随风散了。”

    多年累积的那点儿心照不宣让晏和泽心跳漏了几拍,连他眼尾那条含笑的褶子都熨平了,犹疑道:“那你来崇法寺,是因为——”

    “返魂香。”

    果不其然。

    啧,还是不肯放过。

    *

    梦境无序,不断揉乱成麻又舒展。

    月焚星躺在里面,宛如一条干涸的鱼。

    先是阿耶,连背影也失望透顶,渐远去,不曾回头。

    光影还在不断打碎重组。

    几个女人拥上来缠住她的手脚,绑着她入了一顶红绸小轿。

    黑烟滚滚,那抹刺眼的红在光怪陆离中烧成灰烬,尽头处,一人顶着皮笑肉不笑的扭曲假面缓缓于火海中逼近,腽肭的身躯、腐恶的嘶吼,冥昭瞢暗。

    月焚星找回几分意识,遂又坠进冰窟,永冻于冗长的黑暗之中。

    再眨眼,一步之遥,素衣郎君傲然端立,冷梅香若即若离,只清浅的一点儿,散尽天昏地暗的狰狞。

    她知梦将醒,不眷这方菩提。

    “下雪了。”

    郎君喟叹,眼底无悲无喜。

    霎时,天光大亮。

    床畔响过一声细弱的“吱呀”。

    槐序攥过月焚星的一截细腕,喜极而泣:“女郎,你终于醒了。”

    她当日夜里咳几回血,可到底身体底子好,说挺便也挺过来了。

    倒是月焚星,浑浑噩噩又三日,即便醒来也沉滞着,脑子里像晕了一团乌云。

    这儿是掖庭狱还是教坊司?

    月焚星由槐序扶着背,勉强用双手撑起身子,目光轻扫去,还是原来的屋子,不过残存的物件儿都已归置整齐。

    槐序絮絮叨叨说着。

    多亏陵川王府一位姓晏的幕僚及时赶到,还不吝赏药……

    歹人横遭天谴,被抬下山去瞧病……

    陵川王……崇法寺……

    月焚星云里雾里。

    寒风拂过,檐下金铎相鸣,叮叮当当,晃荡如山鬼来信。

    压不紧实的直棱窗被吹得半敞,天地间飞花玉沙舞得跋扈,飘进窗,纯白化水,若有似无。

    不及夜,银河无声而降。

    槐序飞快将月焚星裹进被衾,顺道锁住了那一痕雪景。

    月焚星缩着打了个哆嗦,努力汲取一点儿暖意,又想到那梦境的结尾——

    是呐,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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