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勿直视太阳,以免灼伤眼睛。」

    山顶观景平台上,周鹤青正俯身研究望远镜的使用说明,忽然听到前方“砰”的一声。受惊之下,她猛地抬头撞到了镜筒,也撞出“砰”的一声,似在作回应。

    她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脑袋磕到的地方,“嗷嗷嗷”叫着连连后退。

    望远镜在视野中急速倒退,木头围栏挤进来,然后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以及害她撞到头的罪魁祸首——

    男人翻过围栏,跳到了土地上。

    清瘦的身体,雨后湿软的泥土,竟能交互出那么重的回响。

    “喂,你干什……”周鹤青下意识想阻止他,这不安全,快回来。

    男人咧开嘴笑起来,朝她招招手,自顾自打断她的话:“一起来吗?森林。”

    好奇怪,身体不听使唤。明明要拒绝的,反应过来时,她人已经跳了下去。

    还偏偏跳到了男人怀里,被他接住,搂着他的脖子。

    一呼一吸间,周鹤青闻到男人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松木、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不对,这不是森林的气味吗,怎么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可她中蛊一般沉迷于这个气味,脸埋进男人颈间,深深吸起气来,好像那才是她的氧气。

    再抬起头时,树木不见了,土地不见了,只有男人还在,姿势从拥抱变成依偎。他一手抚着她的脸颊,忧伤又满怀爱意地看着她。

    两人在一个玻璃房间里,背靠角落席地而坐。周鹤青有很多问题,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反倒把眼泪逼出来了。

    男人也不说话,任由她的泪水流淌到自己修长的手指上。再就着手指,把泪水涂抹在他的喉结。

    室内骤然刮起风,男人笑得很模糊:“阿鹤,做过标记了。”

    风势越来越汹涌,周鹤青不由自主地合上眼,顺从本能躲进男人怀抱。再睁开眼时,又换了一个地方,比玻璃房更加奇怪,地板在发光,她跪在地上。

    亮堂得明显,这次只剩她一人。

    她不认识男人。她知道她不想让他走。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

    -

    不管事情多么不合常理,周鹤青做梦的时候,从来意识不到自己在梦里。

    睁眼的那一刻才心有余悸。

    但现实世界的刺激让她很快放下这余悸——房间好亮,像通过望远镜直视太阳。她下意识伸手挡眼睛,却被管子之类的东西扯着……鼻子里也插着什么……

    脑子还在缓慢转动,思考着当前的状况,耳畔先传来妈妈沙哑的声音:“青青,你醒了?”

    周鹤青眯着眼睛,视线朦胧,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我还活着吧?第一个念头。

    原来梦里哭得那么大声,醒来后脸上也不会有眼泪。第二个念头。

    还没来得及再往前回忆,妈妈已经迅速把医生叫了过来。医生一边宽慰“我上午说得没错吧,病人今天能恢复意识,你们可以放心了”,一边看监护仪,又给周鹤青做了简单的检查,问她感觉怎么样。

    “啊……有点懵……我怎么了?”周鹤青虚弱无力道。

    “野生菌中毒。”医生又转向妈妈,“病人各项指标都正常,再观察两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周鹤青叫住准备离开的医生:“可是……我不记得我吃过野生菌啊。”

    医生解释道:“中毒症状也有精神方面的,昏迷、谵妄都属于此类症状。再加上大脑的保护机制作用,你可能丧失了昏迷前的记忆。现在刚醒过来,先不要想那么多,好好调养身体。”

    一生要强的周鹤青怎么可能不想,可是拼命回忆,也只记得自己来云南旅游,还骗妈妈爸爸说是社会实践。至于具体旅了什么游了什么,她一概想不起来。

    直觉告诉她,梦里那个男人是重要线索。她想记住男人的脸,男人却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喉结上的那滴泪和他怀抱的温度。

    妈妈按下床头按钮,病床背位缓缓升起,周鹤青得以看清病房全貌。公立医院的普通单人病房,干净朴素,病床位于中间,一侧是陪护床,一侧是独卫。面对她的桌子上摆放着花篮,给了无生趣的房间增添了温馨。

    再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缠绕着仪器管子,身上蓝白病号服没入洁白被子……原来那不是他的怀抱,只是被子带来的温暖错觉。那看来,脸颊的触觉应该是来自妈妈的手。

    意识逐渐清晰后,周鹤青化身问题少女,问个不停。

    “妈妈,今天几号?我昏迷多久了?”

    “妈妈,爸爸呢?”

    “妈妈,我昏迷的时候,你一直在和我讲话吗?”

    “妈妈,你是不是管我叫‘阿鹤’了?”

    ……

    妈妈遵医嘱,不让她玩手机,给她看了一眼自己手机的锁屏:2018年8月10日,下午2:37。

    根据妈妈的说法,她7月20日从江城家里出发来云南,一直到月底都和家人有联系。夫妇两人8月3日接到云城人民医院的电话,得知女儿食物中毒入院,立即放下工作过来陪护。到了这边才知道,女儿8月1日就被急救车送入乡镇医院,两天后转院来此,不知为何前两天没有通知亲属。

    在云城人民医院,她的生命体征一直比较稳定,却没有醒来。他们不断和她讲话,让她知道父母在身边,也试图唤醒她,讲到嗓子沙哑。

    但是,“‘阿鹤’?是同学这样叫你吗?你从小到大我们都叫你‘青青’呀。要是换了称呼,你不知道我们在叫你,不肯醒怎么办?”

    其实,从来没人这么叫她,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人脑真是神奇,创造出奇异的景象、陌生的人,还要拿没听过的称呼迷惑她。

    不过在梦里,一切都不会显得奇怪。

    周鹤青很快放下这段插曲。回到江城后,又渐渐遗忘了住院期间的种种细节,只在记忆中留下住院本身这一确凿无疑的事实。生病总归是不愉快的体验,她不想回想。

    也是在回家后,她才时隔半个月查看了微信和社交媒体。面对汹涌而来的讯息,她对外宣称她去寺庙参加了两星期禅修,期间手机按规定关机,没能及时回复。

    她研究了手机里近半年的记录,确信自己没有丢失去云南之前的记忆。云南的照片和文字记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和以前旅行情况差不多。总之,脑子对她还怪好的,没有添大乱。

    因为这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周鹤青下单了能买到的所有与蘑菇相关的科普书,还有植物学基础书,在暑假剩余的日子里全部读完了——这并不容易,每次父母看到她读书太久,都会一把抽走:“你这孩子,医生说了让你好好休息少用脑!暑假就别这么用功了,哎呀。”

    每到这时,周鹤青就做出一副乖巧模样,忙不迭点头答应,佯装要回卧室休息。等进屋关门了,再从书架上抽出别的书看。

    野生菌中毒在医院急救时,医生给她洗了胃,清除了所有食物残留。有些念头却悄悄生长在脑海里。

    周鹤青凭着本能的兴趣,驱使自己进入蘑菇的世界。那时她还不知道,国际政治专业的她会跨大类双修生物学学位,加入自然观察和生态保护社团,毕业后去了云南乡村工作生活,擅长翻过围栏跳下观景台。

    她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将分散的线索串联起来。而现在,九月大二开学,坐在开往北城的高铁上,她只有隐隐约约的感觉。

    夏天过去,她好像失去了什么。

    不止记忆,不止原有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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