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仅剩的光彩就要暗淡了,应霄环膝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压低小脸,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茶色裙裳。落寞毫不留情地笼罩着她,她眉眼耷拉下来,很难描摹此刻的心迹。

    两位师兄去取寿木了,师弟寻遍古书,师父穷尽一身好本事,也无法再留住师姐更多日子。亲择寿木,是师姐最后的恳求。众人都不愿直面这一层悲苦,而应霄几近残忍地站了出来,亲口向师姐许下承诺。

    药房的炉子正煨着汤羹,是应霄的活计,她在今日却感到一阵无法承受的胸闷,跑离了院子,出到大门边上,无声哀恸。她攀着柱子,半伏低身子,被苦痛压弯了背脊。

    师文阮的病是随着日子流逝,一点点将她蚕食殆尽的。每一声轻咳,应霄心头的畏惧便重一分。畏惧什么呢?畏惧所畏惧的终将来临,畏惧畏惧会被抻得无限长。

    病痛是很磨人的,身旁任何人都会遭受牵连。

    日子过得重复麻木,她的心底于无望中渐渐攀升出一丝隐秘的企望,应霄时常感到愧疚。

    很快,沉水香木料领着几个人回到门前,疏竹和祁不易为首,脸上挂着一样的哀恸。这木料上佳,是有银子也难觅得的好物。前几日,师文阮说要亲眼瞧过自己的寿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应霄便决意要天下最好的寿木,如此这般,才衬得起师姐。

    众人不知应霄使了什么法子,往外跑了两天,今日神神秘秘地支使他们去取寿木。疏竹师兄最年长,他打眼一看,沉水香木,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

    “去跟文阮说一声吧,都进去,这个点应是醒着的。”他道,“见一次,少一次了。”

    西边的厢房常年熏着香炉,是元飞白带来的乡方,有清心安神之效,师文阮很是依赖。闻着药香,应霄想起许多日不曾见到元飞白的踪影了,师父对师姐的弱症都束手无策,他却不肯放弃呢,在书阁作着最后的努力。

    应霄走在前头,她推开房门,难得地见着了元飞白。他手上端着汤羹,师文阮坐起身来,背垫软枕,小口小口地喝着。

    见到人来,她开口道:“来了。”气若游丝的模样,在应霄心头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来吧。”应霄接过碗,于榻边坐下。

    “阿阮,你……可有感觉好些吗?”疏竹每日都要这样问,师文阮只当是哄小孩罢,每次都答他:“好些了。”

    “寿木取回来了,沉水香的料子,你会喜欢的,嘶,等会可想去看一看吗?如果,如果你觉得好一些了……”疏竹说到一半,左边手肘忽然感觉一阵暗痛。是祁不易在掐他,这话说得不好,元飞白和应霄皆蹙眉,不约而同地剜了疏竹一眼。

    “好。”师文阮并不在意,答他。

    病痛在她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尤是在这几月,师文阮消瘦地厉害。起初,汤药只作饭后调养之用,只是渐渐地,她喝下的汤药远远淹没过一日所能咽下的饭食,以至是弱不胜衣,发丝枯槁。

    她的话也少了,他们常来陪伴,她心气不足,望着强颜欢笑的他们,便是想说,竭尽全力,也只能在唇齿蹉跎间蹦出寥寥几字。

    “师姐……”汤羹喝了半碗,师文阮推开应霄的手,一个想劝她多喝些,另一个是怎么也不愿张口。

    “难得今日精神足,我们去看看寿木吧。”师文阮歇了一歇,说:“疏竹,可辛苦你背我一程吗?”

    师文阮和疏竹最亲近,因此,众人无不替他额外感到一份伤怀。他背起她,几人一齐往外走去,寿木停在库房,仍有几步路要走。师文阮嫌气氛沉重,决意说些什么。

    “师父捡着我的时候,我为饥苦所困多日,他老人家也是这样,把我背在背上,慢慢走回了江阴城。对了,师父现下在做什么?”她许久不说这么长一段话了,有些费劲。

    “师父去与故人会面了,道是宫里退下来的医官,一定会有法子的。”应霄答她道。“一定会有法子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师姐,明日便是元宵,我们煮米团,晚上再燃些烟火,可好?”元飞白一直观察着师文阮的神情,适时开口。

    “是啊,阿阮,明日便是元宵了。”疏竹侧首,发丝蹭了一下她的面颊,轻声说道。

    “好。”师文阮应和一声,说:“我记得,霄儿便是几年前,嗯,三年前,元宵那时来的吧。”

    “是呀,那会还落着雪呢,今年倒是暖和了。”应霄许久不见师文阮有这等好兴致,话也难得地密了一些,她自是不扫兴,接话快着呢。

    “江梅开了。师姐,瞧。”一旁的祁不易突然开口,众人目光都往中庭投去。他一向是沉默少言的性子,师文阮病后,他便更寡漠了。

    庭中几株江梅,得益于师清风的精心滋养,长得很有规模,元宵恰是花期伊始,好些花苞已探出了头,淡淡的粉白,好生喜人。

    “花开得快,春来得早,师姐,我同师父一齐卜过了。正是好兆头呢。”此情此景,元飞白灵光一闪,编了个谎,用来哄师文阮的开心。

    话真话假,又有什么所谓呢?

    “你们倒是都长大了。”师文阮看着年复一年盛开的花,慨道。

    众人赏景之际,元飞白的目光洒向站在他右侧的应霄,一阵复杂情绪闪过,过分迅猛,他没能捕捉,只剩下些许伤怀。伤怀,已经是这几月来如吃饭饮水一般寻常的情绪了。

    师父说,这是天命,师姐自娘胎里便带了弱症,又逢着天灾,五谷欠收,他捡到她时,双腿甚至撑不起身子的重量,鹄面鸠形,瘦弱地不成样子。

    羸弱一些,原也是不打紧的。只是几月前江阴闹了一场疫病,师父开馆义诊,师姐于医道额外有天赋,又是见不得穷苦的好性子,常去帮忙,却不想染上了温病。

    身子骨本就不好,那场病之后,又以山崩海啸之势垮了去。

    祁不易看看背着师文阮的疏竹,又看看若有所思的元飞白,最后是不远处呈初开姿态的梅花,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衣袍的一角。他不喜欢太过浓重的情感,会折损人的心智,让人忘却脚下的道路。

    但他也是由骨血捏造的,师姐待他好,重病久治未愈,他很难不伤怀。

    “继续走吧,夜晚风凉,师姐不宜……”应霄招呼众人往前,话音未落,却发现师文阮不知何时睡着了,倚着疏竹半边肩,唇角还有一缕笑意。

    元飞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几人放缓了步伐,尽力平稳些,使了好一会才到库房门前。他去开门,应霄轻轻拍师文阮的肩,唤着“师姐,师姐,我们到了。”

    师文阮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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