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元宵有些不大一样。

    应霄拜清风道人为师的第三年,几年来,师父常带他们下山,去江南一带遭了灾的地方行济,一个镇子接着一个镇子地奔波。路线并不固定,一去便是连着好几月,但几乎每年元宵,都会回到江阴。江阴山水秀美,百姓淳朴,清风道人在此地置有一间医馆。虽不富庶,可比起灾地,回到这儿的日子可称作是舒坦。

    清风门下共有五个弟子,应霄排在第四,上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姐,下有一个师弟。元飞白虽说是师弟,反倒年长应霄一些的,只是入门晚了两日。其他几位相对年长,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往日里最是爱打闹。

    一行人前脚刚到江阴的医馆,后脚信使便来了门口,递过两封信件,一封给三师兄祁不易,一封给应霄。应霄粗略一眼,是母亲的字迹,顿感心烦,将其叠好放入房中,压在衣物下方,并不急着读。祁不易却是当下展开书信,草草扫了几眼,就匆匆向清风道人拜别,道是家中出了急事。

    清风道人有些不悦,却也摆摆手,放他去了。

    元飞白戳了戳应霄,小声说:“师父好像不大高兴。”

    “昨儿我问师姐,她说,师母原是在江阴染上了温病,才早早过世的。”

    应霄望着清风道人的方向,压低了声音答他。清风闻声回头,面色不善,元飞白本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江阴前段时间也闹了旱灾,百姓食不果腹,恐多病生,不易此时不在,飞白,你这几日要辛苦些了。”清风道人咳嗽一声,说道。

    “是,师父。不辛苦。”元飞白答道。

    大师兄疏竹善武,是使刀剑的一把好手,身形挺拔高挑。三师兄祁不易精药理,且随清风道人小习纵横之术,颀长清癯,比起年幼其数岁有余的元飞白,看上去还要瘦弱一些。

    较之两位师兄的各有所长,元飞白就显得资质平平。武功仅能自保,医理嘛,同街边一般的医者无差,学了几年,仍会犯混淆药草的错误。唯有一点好,那便是在卜算之术上,清风出身不凡,极擅卜,座下四徒中只有元飞白一人,愿详闻他闲时云云。

    在其他四人听来,师父无非是在神叨。

    师文阮不仅是众人的师姐,也是清风道人的女儿,尽得清风私学,医术比应霄见过的许多大医官还要精湛。

    “时候不早了,都去收拾收拾,好好歇息一日吧。”师文阮说话总柔柔的,但与其说是温婉,不如说是久病造成的气弱。应霄没少替她煎药,喝再多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听师父说,这是自娘胎里带出的弱症,治不好的。

    应霄扶她回房,十分自然地打理起了琐务,只准师文阮在榻上歇着。

    “师姐,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明日便要开馆,当真受得住吗?”应霄说道。

    “无妨。不易有事离开,又逢江阴干旱,传出温病,我哪能在此时……”

    话未说完,师文阮又是一阵咳嗽,她鬓间的青玉莲簪上挂着细碎的流苏,不停地晃,晃得应霄心慌。

    “师姐,要不我去喊师父……”

    “不必,霄儿,你替我去煎一幅药吧,还是旧方子。”

    应霄欲搭指于师文阮左手寸口上,却被师文阮躲开了。她开口,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一些。

    应霄在这方面开蒙晚,医术不高,且大多是师文阮所授。面对师姐的闪躲,她没有多想,只觉师父都头疼的病,自己哪能诊出个一二。真是不知轻重。走过院子,进到药房,应霄正面迎上元飞白,两人险些撞着。来人正捧着两本医书往外走,看模样,是师父的手札。

    “怎么了?”二人一向默契。

    “师父命我熟读所载温病的症状及药方,明日要紧,不许出岔子。”元飞白耸耸肩,无奈道。应霄与他入门晚,学艺未精,从来都是打下手,未到挑大梁的时候。

    “师姐咳得厉害,我来替她煎药。”应霄叹息。

    草草说了几句,二人就去各自忙活各自的。直至晚饭时,应霄也没见着元飞白,想他应当是顾着温书,一时忘我。她简单盛出了一份,送去元飞白房中,叩门却久久无人回应。

    “小白?奇怪,怎么不应我?”

    应霄推开门,房中只留昏黄烛火,并无人迹,手札摊在书案上,正巧是药方。许是去药房了吧?小白的房间离药房略远,厨房也在那头,奈何不巧,路上竟也没遇到。

    应霄将饭菜轻轻放在书案上,便去了后院,疏竹师兄还在那等她学剑。

    在剑第二十八次被挑飞的时候,应霄想起从前看兄长习剑。她亲隔着一方莲池,在亭上远远观着。看得入神了,就央求着兄长也教教她,哪怕是一招半式。

    应颂纵着她,换上一柄不曾开刃的长铗,放慢心思去教应霄。只是时间不长,没过多久应颂就下了南境,随在父母亲身边,将应霄留在江南。

    “霄师妹,女子学长铗的并不多,这不是女子最合宜的防身兵器,何不换个选择?你学着许能快些。”

    疏竹叹息,话说得委婉。他替应霄拾起地上的那把几处豁口的长铗,顺势挑了个腕花,再递回给她。应霄擦了擦额角的汗渍,束袖的绳带有些糙,蹭出一片红痕。她倔强地摇摇头,接过剑,示意疏竹再来一场。

    “只是长铗潇洒,学不会也不打紧的,玩儿罢了。师兄,再来一场。”

    练罢,待到应霄沐浴后回房,师文阮已睡下了,呼吸声浅而匀长。应霄轻手轻脚地翻出白日那封未看的家书,师文阮觉轻,难得入睡了,万不能把师姐吵醒了。

    “吾儿朝朝,见字如晤。吾思虑良久,早有意,却无从落笔。心有数语,却难启口,今……”

    朝朝是应霄的字,极少使用,只父母和兄长偶尔会这般唤她。上一次母亲这样唤她,还是在记不清许多年以前。

    舟车劳顿,加之半日琐务,又习了剑,应霄疲累不已,略过母亲常卖弄的几句,直往信件末行看去。想着家长里短的,无关紧要,早些看完,好去歇息。

    南伐结束几年了,经此一战,大慈大败珠越进犯贼子,涤清珠越国内反乱势力,新珠越王归安大慈,定期朝贡,年年拜谒。

    应霄的父兄于战有功,永瑞皇帝大为嘉赏。郡主挂念远在江南的女儿,几次欲亲身来接,都被应霄以“外祖年高,恳尽孝义”为由搪塞了去。

    怀王归隐后便与俗世断了联系,就连逝世之事也不为外传,只有应霄、万俟子和身边几个老仆知晓,对外只道是神游山林而去。老怀王临终前,将应霄托付给了好友,将银钱和旧宅留给了万俟子。

    跟师门东奔西走的日子比在外祖身边清苦,初时,应霄不大适应,却也不曾埋怨。半大姑娘,巴巴地跟在师兄、师姐身后,慢慢学,生活过得别有意趣。锦衣玉食固然无忧,却也令人无端气闷,不比现下快活。

    府里的老嬷嬷和老先生待她都很好,万俟子同她也很和谐。只是应霄总觉得她与府上的人之间有一次壁,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儿,她常因冲不破而郁闷。与师兄师姐却没有,与师弟也没有,乃至师父,她都觉得分外亲切。

    “霄儿?怎么还不歇息,在想什么?”师文阮的声音传来。

    “师姐,我吵醒你了。”

    应霄想得正入神,被吓得打了个颤。借着烛火和透亮月光,师文阮轻轻摇了摇头,应霄心中便明了了。起身去一旁的竹柜取出香炉和药粉,细细压实,紧着整形,再取出火折,燃了根线香,探进炉中。

    香炉中腾起幽蓝色的烟,夜色已很浓了,药粉是清风配制的,有安神助眠之效。师文阮偶尔用用,夜间能休息得更好些。

    应霄为了避免再出动静,也躺了下来。鼻尖飘过一阵的药香,几分熟悉,又些许陌生,许是师姐今日喝的药有所不同罢,应霄心中想道。

    师文阮身上常有药草香,用她自己自嘲的话来说,久病成医,久病成医,她医得好再多人,自己的病却无半分办法。若真天有神明,又为何使好人薄命,贼人不朽呢?足见天人之说不真。

    与清风道人整日爱鼓弄卜卦、测算不同,师文阮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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