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微侧过一点身体,和他完完全全面对面坐着,坦然直视着他的眼睛里满是真诚,他却被这股真诚刺痛似的,仓皇垂下眼。

    “你记得不记得有一次,绥绥叔问你是不是喜欢我,我听到了。”

    于桉榕猛地抬眼。

    绥绥叔说的是绥远,其实只比他们虚长几岁,只是绥远大哥和于桉榕父母以平辈相称,论起辈分来绥远便要比焰慈他们高一辈,焰慈打小便这么叫他,这一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大了也没改掉。

    当时绥远刚上大学不久,适逢假期回国,某天捎他俩出去玩儿,开车时从后视镜瞥见后座睡得昏天黑地的人,突然半真半假地这么一问。

    “其实当时我是醒着的。”

    他就知道,于桉榕牙关都咬紧了,既想接着听下文,又怕如他所料般听了肠子都要悔青。

    焰慈一路上确实睡得昏天黑地,偏就那么巧,刚要睁眼的瞬间绥远就出声了,于是眼睛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睁开了。

    那会儿她倒是不尴尬,但好奇也是有的,甚至花了不少气力去憋笑,生怕于桉榕见她醒了就不说了。

    于桉榕是怎么回答的呢。

    明明也就比焰慈大了两岁,张口却老气横秋的,“开什么玩笑,你喜欢丫头片子,你喜欢绥慕景?”

    绥慕景是绥远堂妹,同焰慈一般大。

    绥远听了颇为无语地嗤了一声:“说人丫头片子?才多大啊你,你不也毛头小子?”

    他那时吃了拧巴的亏,十分羞于暴露自己的心迹,见绥远似乎并不买账,于是张口说出了那句亘古流传的千古名言:“我拿她当妹妹,你别乱说。”

    给绥远逗得牙不见眼,嗤他假清高个没完,“六子,别太装了,迟早有你肠子悔青那一天。”

    迟早有你肠子悔青那一天。

    时过境迁,这些对话却历历在目。

    许多年后的今天,陡然被焰慈唤起这段回忆的于桉榕,忽然被这句话狠狠击穿。

    他绝望地想,他一直以为是邵玠在他先去美国的那两年里趁虚而入。

    然而原来,在邵玠出现之前,是他自己亲手扼杀了徐焰慈可能对他滋生出的喜欢么。

    焰慈开窍晚,在那之前看于桉榕也没盯出什么特别,也没去定义过自己对他是个什么感觉,脑海里对这个人的定位也很模糊,概括起来就是一个一起长大的邻居,玩伴,加同学,还有爸爸妈妈朋友的儿子。

    而且那个时候于桉榕已经很少单独带她出去玩了,每每周末都是翻墙去家附近的一个学校打球,他嫌她翻不利索,带她去过两次之后再也没叫过她。

    然她不知道,于桉榕不带她完全是因为看到跟他一起打球的那几个人眼睛老往她身上瞥不爽,他喜欢她坐在一边看他进球时候两眼放光的样子,也喜欢带她翻墙时要举着她抱着她的肢体接触,天天带着她都不够,哪里会嫌她麻烦。

    可他那些同学不仅眼神老粘她脸上,他们同小区的一个男孩连续好几次把包放焰慈边上让她看着,中途还频频跑过去喝水,顺带搭两句没所谓的话,她倒是自来熟,看人家笑,也跟着乐得眉开眼笑。

    看的他邪火乱窜,运球时却如有神助,一股狠劲儿加持,脚下生风。

    后来那男孩还跑来跟他打听他俩的关系,确定俩人只是发小之后还得寸进尺找他要她的微信,他没好气丢下一句她不用微信之后拉着焰慈就走。

    之后打球再也没带过她。

    “我应该是遇到邵玠才开窍的吧,之前从没喜欢过谁。甚至一开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喜欢邵玠。”

    只是上一样的课时,俩人刚开始坐同桌那阵儿,不过中午放学分开那么一小会,她竟然会生出思之如狂的感觉。

    每天早起上学竟也充满了动力和期待。

    但那都是在那之后的事了,彼时离焰慈遇见邵玠还有两个年头。

    她一口一个喜欢,听得于桉榕酸气都快从骨头缝里冒出来了,却只能默默听着。

    “所以其实在听到你那样回答之前,我也都是稀里糊涂的,脑子里从来没有那些情情爱爱喜不喜欢的。”

    “至于之后呢,如果没有遇到邵玠,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开这根窍,什么时候会知道喜欢谁。”

    “但是听到你那样说之后,即使没有邵玠,我也绝对不可能喜欢你。”

    最后这几个字听得他心都在颤,即便努力平复着情绪,他面上还是止不住一派颓唐。

    她张张嘴还要接着说点什么,他却有气无力地抬抬手,听起来糜然极了,“不要再说了。”

    她并不理会他的推拒,扒拉开他的手还要说,“求你了,徐焰慈,别再说了。”

    看他这副灰败的样子,焰慈心中忽然“腾”地升起一阵大仇得报的快感。

    她其实说了谎。

    那天之前,徐焰慈的确不觉得自己喜欢于桉榕。她甚至从没往这方面思考过。

    但听了那话,她的心情还是不由自主地消沉下去。

    她不想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索性一路装睡到回家。

    等她失魂落魄地进了家门,就看到爸爸激动地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正好,看看周叔叔在纽约的新家,漂不漂亮?”徐润声给女儿看手机上的照片,“爸爸也买一套好不好,等你去纽约上学了,还能有周叔叔家照应。”

    焰慈根本没心思去看房子不房子的,听了这话,只接了一句,“可是我想上普林斯顿。”

    焰慈是一个没什么梦想的人,对于上什么学校也没什么非他不可的执念,可于桉榕早早就私下里问过她既然不知道去哪,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普林斯顿。

    “那会有点累吧,”徐爸爸笑着摸她的头,“爸爸不需要你那么辛苦。”

    焰慈彼时正值八年级升九年级的假期,初中开始她就和于桉榕进了同一所六年制的国际中学,按照他们学校的资源,加上她当时的成绩,只要按部就班,遵循规律地学习,上纽约的那几所学校应该都是轻松稳妥的,再不济也有个纽约大学保底。

    但要再往上申,其实也不是难于登天,只是需要她付出的精力再多一点,竞争再激烈一些,除学校安排的正常学业外,额外工作还要多做一些。

    徐爸爸深知这一点,他从来就志在做一个不把梦想强加给孩子的爸爸,他重视教育,只是因为这是在他眼里为人父母必须要尽的义务,而不是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满足自己的夙愿或虚荣心。

    他当然希望把女儿送进排名顶尖的名校,但同周围那些从小鸡娃、务必要把孩子送进哈佛或斯坦福的父母不同,他只求得过且过,全球前五十他都觉得很好,只期望他的女儿开心快乐的同时就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不需要被压力摧残,即使那点压力跟整个大环境下的升学压力比,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你只要正常上课,学习,完成该做的作业,然后玩就好,爸爸只想你开开心心,不用跟那么多人竞争。”

    压力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极具教育意义的好东西。

    焰慈一直知道爸爸的开明,她喜欢也感恩这种开明,除却学了两门乐器,她打小也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突出的兴趣或天赋,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更是没什么大的长期目标,普林斯顿她根本就不是非上不可。

    可那天就是上了劲儿,“但我就是想上普林斯顿!”

    许庭玉被女儿这声带着情绪的低吼引过来,就看见餐桌前女儿跟头小牛似的梗着脖子杵在丈夫面前。

    徐爸爸倒是稀奇,他女儿一向没什么追求,怎么突然转了性。

    “行,有目标是好事,朝着目标方向努力,顺其自然就好,爸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有压力,不想你累。”

    他的鼓励全然出自真心,至于说什么顺其自然,归根结底还是怕女儿把自己逼得紧了,希望她能明白,他这个做爸爸的,对她没有一定要成功的要求。

    他从来只要求她开心。

    可听在焰慈耳里,爸爸话里话外都是不看好她的意思,觉得她上不了普林斯顿,再加上本来就心情低落,再开口时,眼泪都掉了下来,“你就是觉得我不行!”

    不等徐爸爸喊冤,许庭玉就一下冲上来,心疼地给女儿抹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她气得牙痒痒,回头呵斥丈夫,“你这是干什么?女儿本来信心满满,你不但不知道鼓励,还一口一个累啊辛苦的,在这扫兴,不是你自己说提倡鼓励式教育的吗?还好意思说大姐喜欢打压孩子,你有什么两样?”

    徐润声也立马上前,蹲在女儿面前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爸爸说错话了,爸爸话说重了。”

    可哪里有一句是重话呢?字里行间不过是一位慈父无私又开明的爱女之心。

    焰慈心知肚明这一点,听到爸爸道歉的一瞬间什么委屈都没有了,甚至还觉得爸爸委屈。

    于是立马哽咽着回道:“没事的爸爸,我不是怪你才哭,是我本来心情不好。”

    这话一出口,焰慈父母脸上反而担忧更盛,“怎么了?出去玩发生什么了,怎么心情不好?”

    她一看不好搪塞,索性便说起真话,也撒着谎:“绥绥叔高速下错口了,没带我们去吃生蚝饭,随便吃的一家餐厅,一点都不好吃。”

    绥远的确开错了道,害她没吃成那家心心念念的网红餐厅,可她才不会因为这事哭成这样,上气快不接下气。

    她爸妈听得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哦,真是被惯坏了。哪里的生蚝饭,别哭了,妈妈带你去吃行不行。”

    她嗓子被眼泪浸住,这会难受得不想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看得她爸妈又是一阵好笑。

    低落了许久的心脏忽然又被具象的幸福感包围,她想,于桉榕不喜欢我有什么要紧,爸爸妈妈这么爱我。

    眼泪忍不住迸出来的瞬间,焰慈其实已经明晰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哭。

    爸爸纯属撞到枪口上,而她心中的沮丧和伤心,恰好遇上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是在哭出来的那一秒,忽然后知后觉,原来她喜欢于桉榕。

    然而意识到自己喜欢他那天,她也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再也不要喜欢于桉榕。”

    “再也不要。”

    而且这件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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