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约莫十六七岁,个子不高,袖子捋起来胡乱绑在手臂上,一双乌黑的圆眼睛稚气未脱,气势倒很蛮横。

    谢宵没想到自己的琴声还吸引了路过的鬼魂,见这姑娘年纪轻轻就入了阴司,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这是我母亲教我的琴曲,小妹妹,你也听过吗?”

    “别叫我小妹妹!”姑娘很是生气,“你这人很是讨厌,我与你非亲非故,又不比你多小几岁,你干嘛叫的这么亲昵?想攀关系不成?!”

    谢宵不知自己要攀什么关系,一时沉默了下来。

    “我们二人并无此意,只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季煜接过话茬,颇有耐心地问。

    眼前的姑娘昂着头很是骄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燕岭是也!”

    季煜点点头,问:“燕姑娘好,刚才你说这首曲子好生熟悉,不知姑娘在什么地方听什么人弹过?”

    燕岭皱眉思索着,突然没了方才的豪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委顿下去,眉毛揪成一团,手在额头上搓了又搓,喃喃自语道:“什么地方呢,什么人呢……”

    谢宵的心提了起来,生怕喘大了气打扰到她,季煜悄悄握住谢宵的手臂,眉目温柔像是蓄满了水的月亮。

    笑靥如花,倒是令谢宵没那么紧张了。

    这首曲子的词在典籍中被众人熟知,名为《东君》,它本是古时的颂歌,只是如今曲调早已失传,仅剩文字依旧不朽。至于母亲教给谢宵的调子,谢宵虽不知是否与原曲有关联,但生平再没听第二个人弹唱过。今日却有一位素昧平生的姑娘说这首曲子很熟悉,谢宵忍不住胡乱猜想起来,手上的指节都被握得发白。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母亲的过去,或者说,皇帝容姜的过去。

    在谢宵现在这个年纪,当初的容姜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也会像谢宵一样犹豫徘徊吗?也会像谢宵一样独自悲伤吗?也会咽下眼泪往前走吗?

    这些谢宵全都不得而知,母亲的过去仿佛一扇封闭的大门,她曾扒在门缝上窥见里面落了灰的陈设,却无法击败时间,找到岁月未褪色前旧日的辉光。

    她是恨过她的,恨她属于帝王的无情,恨她屠杀起来视人命如草芥,恨她冷心抛弃万千民众,恨她独自一人来无影去无踪乐得潇洒自在。

    但,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燕岭几乎要把头发挠秃,谢宵在旁边都看得头皮疼,欲开口时,燕岭猛地一抬头,惊叫出声:“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师尊最爱弹的曲子,叫做《东君》。你们有谁认识我师尊吗?!”

    “你师尊?”这个答案令谢宵有些意想不到,母亲从未收过什么弟子,只是在年轻的时候似乎曾拜入仙门,眼前这个姑娘不过十几岁,跟母亲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燕岭自豪得眼睛都亮了:“我师尊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谢宵被引起好奇心,问:“请问阁下的师尊名讳是?在下亦是凡间修士,不知可曾有幸听闻过?”

    “……”燕岭僵住了,双目无神却瞪得很大,肩膀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一把捂住脸哭嚎道:“我忘了!呜呜,我忘了啊,我忘了师尊叫什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啊?!”

    “别哭,诶,你别哭啊!”谢宵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想要拍拍燕岭的肩膀安慰她,手却径直穿透了她的身体。

    啊,忘记她只是一缕没有实体的魂魄了。

    谢宵心里难受,看到燕岭还在哭,恨不得替她流尽眼泪,撑着膝盖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人都会健忘的,偶尔忘记一些事情不用在意的,说不定马上就想起来了呢?就算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别难过了好吗?想点开心的事情,要是你师尊她看见你这样哭,一定也会伤心的。”

    “她、她肯定是不要我了,要不然、要不然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燕岭哭得抽噎,谢宵不知其中内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沉默。

    半响,燕岭抬起头,发红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却也看得谢宵心惊。

    燕岭歪着头打量了一会,说:“我记起来了,我师尊她就长你这样。”

    谢宵:“……”

    不要随便乱攀关系啊!

    想了想,谢宵还是回道:“多谢阁下抬爱,在下有一事想要求问,不知阁下可认识一个叫容姜的人?”

    “不认识诶,”燕岭托着下巴思考了会儿,“你要让我帮你找她吗?”

    这话太过于惊悚,谢宵果断道:“不用了,多谢。”

    燕岭似乎想说些什么,魂体却不受控制地猛然一颤,她鲜亮的眼珠逐渐失去神采,仿佛一具被冰冻的人俑,僵硬地盯着谢宵。

    “你还好吗?!”谢宵伸手想要去扶她,仍是抓了个空。

    开始变透明的魂体在空气中逐渐消散,燕岭似乎缓过来了点,脸上的表情再度回温,似乎有些恋恋不舍:“那,我要走啦!”

    谢宵颔首:“多多保重。”

    燕岭笑了下,这一笑很是阳光明媚,不像是在幽暗阴深不见天日的忘川河畔,倒像是在最高的山上一束清晨的雪光,亮得人不敢直视。她眉眼弯弯:“你没有别的想要跟我说的了吗?”

    谢宵珍重道:“祝你平安顺利,往后一生无虞。”

    燕岭:“好。”

    魂体顷刻间消失,连一缕风都没留下。

    “她的魂魄有问题,可能再也入不了轮回了。”季煜说道。

    记忆残缺意味着魂魄残缺,支离破碎的灵魂,又能在这忘川河上待多久呢?或许会被冲刷成一滴水,或许会变成一棵草、一捻土、一粒石子,在这寂静的河岸边,待到人世腐朽的那一天。

    “往生又如何呢?你不是说,轮回之后,那个人就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吗?”谢宵心里莫名的失落,仿佛缺了一角,空洞地流着血。

    季煜垂眸看着下方广阔的水面:“可能有些东西是会一直不变的。”

    “什么东西?”

    “心。”

    谢宵笑道:“你说了一个最易变的东西。”

    季煜的目光很是平静:“江水滚滚滔滔,但江水依旧是江水。”

    谢宵看着季煜,看他绚丽的眼睛,看他柔软的乌发,问:“季煜,你的心又是什么呢?”

    季煜转过头来,认真道:“我的心就是我的心,我不会欺骗它。”

    谢宵有种被吸进漩涡里的眩晕感,脑袋又格外清醒,像是全天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切都安静了。别过头理了会儿气息,又勾唇道:“先不说欺骗不欺骗,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离开比较实际。”

    季煜盯着谢宵清寒的侧颜,在谢宵看过来时,瞳孔迅速闪过一丝红光,巨大的黑色羽翼瞬间展开,遮天蔽日、威势滔天。

    翅膀在空中扇动,摇摇摆摆,油亮的羽毛上浮着素金般耀眼的色泽。谢宵被晃花了眼,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季煜一把抱了起来。

    季煜斑斓的黑羽上燃起了火焰,烧焦的气味很是呛人,他嘴里念诵着发音奇怪的咒文,一只手在身前比着法诀,前方的空气逐渐扭曲,聚成一团黑雾。

    “即使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也能带你离开这里。”季煜的双唇发白,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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