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越烧越盛,席卷了半个天空,虚假的红月在真正的光辉下变得暗淡,隐入混沌之中。

    炽热的光照耀一望无际的黑色水面,飘荡的虚影纷纷抬头,有的还保持着生前的模样,有的已经失去了五官,空洞地仰视着这片天地里唯一的火光。

    谢宵的眼睛被照得睁不开,心里又很混乱,只能用力抱住季煜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但听风声呼啸,烈焰侵燎。

    赭色的天空被撕裂出一个口子,里面死寂无声,仿佛从未存在过任何流动的有生气的东西。季煜握住谢宵挂在他锁骨处的双手,身后的火焰逐渐熄灭,翩跹飞入无尽黑暗里。

    这个人是火热的,感受到季煜掌心的温度,谢宵这样想道。

    天空的裂口像被划开的水波一样瞬间合拢,幽清的草木摇曳在微风里,渐渐停了下来。

    谢宵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处原来的深渊下,琉璃晶石像漫山遍野的花朵,开满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季煜的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蜷缩的羽翼紧紧护住身上的谢宵,像一只在雨天孤零零发抖的小雏鸟,暗淡的羽毛稀疏又凌乱。

    谢宵被裹在这双脏兮兮的羽翼里,烧焦的气味有些呛鼻子,却让谢宵觉得格外温暖,像夏日烈阳下暴晒过的棉被,又像冬日灶屋里燃烧的薪柴。

    不知想到什么,谢宵不禁莞尔,笑得眼睛里的疏离与冷傲都融化了。

    季煜醒过来时,就看到这个趴在自己身上笑得眼睫毛都沾上泪水的谢宵。

    “……”

    二人的视线交汇,谢宵便仿佛再也忍不住了似的,抽出手按在旁边的地面上,笑得声音都有些嘶哑,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季煜握住谢宵的肩头,勉强扶稳谢宵,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谢宵笑得捶地,只是摇头。

    季煜倒也耐得住性子,就这么看着谢宵笑到没力气,把谢宵散乱的碎发别至耳后,方再询问道:“有什么东西这么好笑吗?”

    谢宵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盯着季煜的脸,盯到季煜怀疑地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确认干净无尘没有任何脏污才放下心来。

    “我不告诉你!”谢宵的声音有些哑,又活泼得像是在耍性子。

    季煜怔了一瞬,随即纵容地笑:“好吧。”

    谢宵支撑身子站起来,向季煜伸出手,歪着头等人拉住自己。

    白皙的掌心指尖处微红,季煜停顿了一会儿,握了上去借力站了起来,垂坠的羽翼迅速缩回脊背,撕裂的衣服也又恢复如初。

    二人并肩沿着来时路走回去,谢宵有些担忧:“不知道安饶他们怎么样了。”

    季煜皱眉,安慰道:“有那个叫穆封的在,他们应该没什么大事。”

    谢宵感觉上空的蓝色火焰好像比之前更亮了,他们没掉入鬼界时,深渊里是有些昏暗的,此时却看东西看得很清,要不是两侧的崖壁仍然高耸得看不见顶,简直像是在一座已近清晨的山谷里行走。

    不知为何,越走谢宵的心就越慌乱,直到前方的一片空地上,谢宵突然停下,面色铁青:“这不是我们来时的路。”

    谢宵可以百分百肯定,刚才走的这段路上的景貌自己从没见过。尽管这深渊底下不过都是沙土和晶石,但每粒石头、每个坑洼以及琉璃晶石的分布和形状都是不一样的。

    这段路,他们从没走过。

    但这深渊下的路只有一条,怎么会突然面目全非了呢?

    谢宵想到了不久前他们二人的突然坠落,脚下的沙土顷刻间瓦解,把人打入地下的鬼域,他们回来时,一切却都已恢复如常。

    如果,如果刚才坍塌的地面不是陷阱,而只是深渊主人的随手一挥呢?

    如果这里的草木土石全部归那个暗处的深渊主人掌控,祂是这里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呢?

    祂跟自己的母亲又有什么关联呢?

    谢宵的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这一切就好像是一个漩涡,在引着她往下跳,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卷入了无边浪涛之中,再也逃不出去了。

    不对,李安饶和穆封呢?直到现在都没有听到他们两个的声音。

    谢宵的心脏砰砰直跳,在晶石横生的地上一路狂奔,整座深渊都回响着她的呼喊声:“李安饶!!李安饶!!李安饶!!李乐道!!李乐道!!乐道,你能听到吗?!!你在哪儿啊?!!”

    谢宵紧紧抓住腿上的衣袍,弓下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拉着安饶来这个地方?为什么明知有危险还要坚持进来?为什么自己把什么事都想的这么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如果车到山前不是必有路呢?如果真的因为自己的大意和轻敌,导致信任帮助自己的人出事了呢?如果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失去了无可挽回的人呢?

    如果,如果安饶真的有什么危险,自己救不了她,那要怎么办呢?

    谢宵此刻真的很后悔,后悔自己带着大家来到这里,却无法保护他们的安全;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弱,为什么不能像师尊一样强大,把所有人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梁涣作对,为什么不干脆隐居山林了此残生,为什么还要想着报仇,幻想自己能撼动这座不可一世帝国的权柄。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认识梁涣就好了。

    或许这样他就不会有向上爬的机会,不会蛰伏多年,只为给谢宵一记最深最狠的重咬。

    谢宵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自己是个害人精,天字号第一大蠢蛋。

    眼泪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越流越多。

    鼻涕顺着泪珠往下滑,谢宵堵得不能呼吸,嘴里的咸湿味又让她觉得格外委屈,仿佛那些伤心难过又回到肚子里了,于是格外恼怒,用手抓起地上的脏灰,摔到空气里,结果反扑了自己一脸。

    谢宵像个投石车一样,跪坐在地上,不断地捡灰砸灰,浇了自己一脑袋,落雪般往下抖。

    一只温热的手用力握住了谢宵的手腕,谢宵像只落水狗一样,湿漉漉地抬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季煜的脸。

    季煜的眼里闪过一抹痛色:“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要先慌了心神,说不定她什么事都没有呢。”

    谢宵的鼻尖通红,眼里像是蓄着潺潺水泊:“我是不是很没用?救不了师尊、救不了谢国、救不了师弟师妹们,只能眼看着我最珍爱的人事物从我的身边消失,我却一点都抓不住他们。

    “为什么人会改变?为什么原本巍峨耸立的宫殿会在一夕之间倒塌?我总以为一切都不会变,我会按我预想的那样,云游世间当个荡乱除秽的修士,可为什么我安稳无虞的过了十几年,而毁灭就在一瞬间呢?”

    季煜擦着谢宵脏得能搓出来泥的脸蛋,缓缓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知道吗?我在还没见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是温室里的花朵。”季煜眉眼温柔,唇角弯起浅笑,说道,“那天,你一个人面对梁涣的围困,还要保护怀里的伤者,我以为你会害怕的。可你非但没有,还像一头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杀出重围。

    许多人在那种情况下,要么是投降,要么是抛下累赘自己逃跑,可你一点都没有这样的举动,尽管有些傻气,但这种傻气,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谢宵看着季煜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来二去整得鼻涕往下淌,随意抹了一把:“你干嘛说这些话来哄我。”

    季煜神色不明,找了块帕子出来递给谢宵,坐在地上望着前方,开口道:“我没有哄你。

    “许多人都会想围绕在你身边,但他们最终可能都会离开,这并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因为,人活在这世上,有太多不得已的原因。

    “欲望、野心、仇恨,这些东西会像无形的鞭子一样,催赶着人往本来不希望的方向走。有时候走着走着,人就忘记了这并不是自己本来想走的路,于是愈走愈快、愈做愈绝,等再想回头时,已经悔之晚矣。

    “更何况还有天灾和人祸,像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刃,架在每个人的头颅上。太多复杂的原因裹挟着每个人涌入命运的洪流之中,生在世上,人的命运并不由自己掌控,甚至神明也是如此。”

    谢宵本也学着季煜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路面,听闻此言,略有些惊讶:“即使神明也无法掌控己身的命运吗?”

    季煜低头笑得苦涩:“我想是的。”

    谢宵狐疑地看着季煜:“你见过神明吗?”

    季煜赭色的眼睛封藏无尽情感:“我见过她的毁灭。”

    谢宵一时无声,盯着季煜上下打量,仿佛在看一个江湖骗子。

    季煜只是笑:“你相信有神明,却不相信神明会毁灭吗?”

    谢宵摇头:“我并没有不信。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1]。既然存在就会毁灭,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只是凡人生于天地间,总想长久长生,因此信奉神明,总希望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其实不过苦于自身之限,将愿景寄托神明罢了。

    “只是,如果神明已经走向了毁灭,那我们这些凡人又怎会安然无恙的活在这个世上呢?

    “你又是怎么知道神明的毁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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