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暴雨如注。

    半山腰,一道颀长的黑影紧贴树干而立。

    今天,血蝇很安静,趴在玻璃瓶里一动不动。

    等了半个小时,边城掏出手机发信息:【没人,消息是假的。】

    对话框上方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几秒钟后提示消失,不一会儿又出现,反反复复,终于弹出一条信息:【六月廿一 ,时间还没到。】

    边城抬腕看表,十一点五十八。

    还挺严谨,行,再等两分钟。

    边城百无聊赖地往树上一靠,低头凑到怀里点了根烟,只抽了一口就撂到一边,猩红的烟头在指间空烧。

    就着雨,他烦躁地抓了几下头发,这水温洗澡都嫌热。

    再次抬腕看表,十一点五十九,血蝇仍安静得像一只死虫。

    三,二——

    一!

    “东哥,你能不能走快点?”李正朝身后喊。

    李东负手漫步在后,像在逛自己家菜园子,“急啥,人还能跑了不成?”

    说的也对,李正放慢脚步和李东并肩走,“出发前稀姐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出任何差错。东哥,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李东不紧不慢说:“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不告诉你的就别瞎打听。”

    在村子里,就属他和李东关系最好,对他都缄口不言,想必此事非同小可,他更好奇了。

    他一手搭在李东的肩膀上,说:“东哥,找了这么多年都没线索,突然出现这么明确的地标,会不会是有人在设套?”

    “我倒希望是套,活人才更有价值,死人——”李东叹了一口气,“有点麻烦。”

    麻烦?东哥做事百无禁忌,如果他都说麻烦,那一定是真麻烦,实在稀罕。

    “东哥,我有个主意,不如咱们……”

    李东手一抬,打断他的话,“到了。”

    闪电破云,撕开黑沉沉的天幕,照亮漫平山地上的坟包,一座座呈摧枯拉朽之势延伸到山顶。其中间或立着几座新坟,坟头上的招魂幡在山风肆虐下猎猎作响。

    李东将手套,折叠铲和手电筒递过去,“你找东边,我找西边。”

    李正不接,“东哥,这次你一定得听我的……”

    李东直接将东西扔到他怀里,“找到人再听你的也不迟,干活。”

    两人走远后,边城悄悄从树后现身,人是出现了,但血蝇——

    “诶,醒醒,开工了。”边城用指甲盖敲了敲玻璃瓶,血蝇只是象征性地扑闪一下翅膀,接着又像死虫似得动也不动。

    血蝇没反应,就算是游隼掌刀也无计可施。

    烟早就灭了,边城随手扔掉。

    下午,他和边凡带着血蝇走遍幽南镇大小角落,这片西山是最后一处地方,视线再次落到那两个人身上。

    幽南镇小,地偏,要说特别之处,就是可以土葬,来这里的通常只有五种人:本地人,新丧,祭拜,盗尸贼和杀人犯,盗尸贼盗尸,杀人犯抛尸。

    湘南人的平均身高在170左右,二人目测175,排除本地人;不是本地人,排除新丧和祭拜;没带尸体,排除杀人犯抛尸。

    只剩盗尸贼。

    山上的死人数量比镇里的活人都多,且有一片义冢,埋的都是无主孤坟,备受盗尸贼青睐。

    纠结十余回,边城还是被一句老话打败:来都来了。

    上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循着他们的路线一路查看,发现每座碑前都有脚印,有的碑前停留时间长脚印重,有的碑前没停留直接过。

    ——他们在找人。

    这会儿,二人已经找完西段,正往东段走。东段是义冢区,没碑怎么找?

    正猜着,便听到暴雨中隐约传来铲地声。

    边城懂了,不过更迷糊了,义冢埋的都是无主尸骸和穷苦百姓,能惹上什么深仇大恨?

    这俩王八蛋。

    雨天山土松,半个小时已经挖了十几座坟,地面只摆着两具尸体。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细节,边城又推进十几米。

    尸体肌肉已经腐烂殆尽,只剩白骨——下葬时间在一年以上。

    额骨突出且角度尖锐,法线较宽——男性。

    尸体关节处磨损严重,牙齿几乎全部脱落——老人。

    李正几次回头,觉得有一个危险且对他带有敌意的东西正盯着他,“东哥,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看着我。”

    李东直起腰回头看了一眼,全是树,哪来的人?

    “别自己吓自己,过来给我照下。”

    李正还在往边城方向瞧着,分明有人,李东不耐烦,“快过来。”

    “来了来了。”刘正丢下铁锹,跑过去打亮。

    埋在义冢的尸体大多没有棺椁,只裹着层草席下葬。草席已经烂成泥,李东用手拨开,露出里面的枯骨,他凑近闻了闻,腐臭之中夹杂着香气,他凑更近些又闻,香气很特殊,闻不出是什么。

    “下来,你也闻闻。”

    李正下去,闻了半晌生出和李东同样的困惑,“东哥,这具尸体怎么这么香?”

    二人将尸体挖出来摆在地上,像狗一样全身嗅不停,最后确定味道是从头骨中散出来的,要想一探究竟只能砸开,李东说算了过后再研究,继续挖。

    不远处,边城也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这么香。

    再次听到铲地声,边城又悄悄冒出头,死死盯着李正的背影,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哪里见过?

    想了许久,没有思绪。

    最后确认了一眼玻璃瓶,血蝇仍没动静,他便撤了。

    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盗尸不归他管。

    下过雨的山路不好走,边城拎着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拔腿下山,火气一点一点往外冒。

    长腿一抬,朝裸露在地面的树根狠跺了一脚。

    “哎呦——”

    树根渐渐隆起,地面现出一个人形。枯枝败叶和黄泥落了他满身,真别说,确实像个树根。

    “哪个走路不长眼睛的呦。”

    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酒精味,是个酒蒙子。

    边城知道刚才那脚的力道,不至于骨折,最多肿上个三五……七八天吧,“嚎个屁,又死不了。”

    头顶冷不丁响起这么一声,吓得树根腾一下坐起来,或许是身高的关系,或许是仰视的关系,乍看上去,边城像个飘荡的野鬼。

    黑面长颈,声音暴戾。

    就在树根准备躺回去装死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野鬼脸部,是人。树根旋即手势一转,抱着小腿嚎啕:“哎呦,我的腿诶——”

    懂,讹人。

    本就气不顺,听到男人的鬼哭狼嚎,边城更是心烦,当即又踹了他一脚,“闭嘴!说个数!”

    树根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颤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头,“三……”万字小得几不可闻。

    “三万?”边城忽地笑出声,“少了点吧?”

    树根闻言抬头,莫不是也喝了?

    正准备加个零时,边城脚尖一抬轻搭在树根的小腿上,膝盖弯曲压了些力道上去,手肘随意地搁在上面,“这条腿,怎么也值个十万吧?”

    树根不知何意,但在一声冷笑过后懂了,捂着腿嚎啕大叫:“别,别——”

    边城并不收力,善意提醒:“嘘,别叫,叫了可就只有三千了。”

    树根心道真抠,算了,三千就三千。

    “哥,哥,就三千,三千。”

    边城略感遗憾地收回脚,若换作他就忍忍,半条腿换十万,多值。

    “微信还是支付宝?”

    “微信微信。”树根二话不说亮出收款码,边城转了账,好心问他要不要一起下山,树根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钱都给了,边城便没再管。

    -

    咣咣咣!

    砸门声猝然响起,边城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瞬间弹起来,瞪着惺忪的眼睛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幽南镇,随即又倒到床上。

    砸门还在继续,边城没好气地掀开被子下床,带着一身怒气呼地一下拽开门,“不是给你钥——”

    声音戛然而止,门口站着两个陌生人,为首那人身形魁梧,气质彪勇,满脸写着我是刑警四个字。

    果然,那人边说边亮出证件,“我是淮安市刑侦支队民警刘强,现在怀疑你和一起命案有关,请协助调查。”

    刚睡醒,边城的脑子有点懵,“命案?”

    刘强点头,“认识陈树海么?”

    “不认识。”

    刘强亮出一张照片,“认识么?”

    边城摇头,还是不认识。

    刘强又亮出一张照片,是一张转账截图,“这回认识了吧?”

    认识了,是树根,他死了。

    陈树海的尸体是今早七点被出殡队伍发现的,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边城凌晨两点入住酒店,再没出去过,没有作案时间。

    简单的询问之后,刘强便走了。

    门刚关,边凡径直推门进来,将边城堵在卫生间,炮语连珠般突突突个不停,“怎么回事,不是说盗尸的么,怎么出命案了?昨晚十二点出现的是不是他们,血蝇确定没反应?会不会是天太热憋死了?记住他们脸没,抓回来审审——”

    门无情关上。

    边凡刚要推,咔哒一声里面反锁了,随即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边凡叹了口气,刚坐上沙发,就被冷风吹得缩了下脖子。

    空调口呼呼吹着冷风,冒着白色寒气。

    拿起遥控器一看,16℃。

    “疯子。”边凡骂了一声,随手摊开搁在茶几上的地图,拿起笔将探过的地方一一圈出来,直到地图遍布圆圈,才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

    昨晚一无所获。

    他使劲搓了一把脸,努力振作起精神,现在十一点,还有半天时间。如果今天找不到,按边城的性子定是转头就走,再想抓到这孙子不知猴年马月。

    这任游隼掌刀,充其量就是个吉祥物,边城从不管族中事。

    边凡又长长叹了口气,真是个活爹。

    五分钟后,活爹裹着一身凉气,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在手机屏幕上溜了一圈,阴阳怪气道:“呦,六月廿一了。”

    边凡没好气,“急什么,还有十二个小时呢,说一天就一天,如果找不到,一分钟都不多留你。”

    边城觉得好笑,这人倒先发起脾气了,“怎么还急了,来,给哥笑一个,哥心情好的话再留一天也不是不行。”说着就去扯他的嘴。

    边凡一把拍开,真是个混不吝,“那人怎么死的?”

    边城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头发,“利器穿喉。”

    “凶器是什么?”

    边城动作一顿,饶有兴趣道:“竹刺。伤口平滑整齐,皮肉没有任何撕裂,凶手出手极快、极稳。”

    “会是那两个盗尸贼干的吗?”

    说到盗尸贼,边城想起什么,“我问你,什么仇会让你刨尸才能解恨?”

    边凡想也不想,“灭族之仇。”

    边城抱歉一笑,“加个前提,对方是个七八十岁的穷苦老头儿。”

    边凡愣了一下,随即咬牙切齿改口:“夺妻之恨。”

    “……,有点道理,走,上山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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