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浴之后,宫远徵换上一身白袍寝衣,却依旧没有睡意,便又钻进一旁的药室,继续研究白天还没琢磨透的几味药理。

    他没再束冠,一头墨发只随意挽在脑后,不过还是顺手拿过抹额系上。

    十几年间,佩戴此物早已成了习惯。

    长指在纸上断断续续记录着什么,还未停笔,宫远徵便听到南侧窗户传来“嘭”的一声动静。

    “谁!” 他心生警惕,轻轻放下手中的瓷瓶,脚步压慢,朝那边走去。

    药柜那侧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传来了女子虚弱而痛苦的气音,道:

    “是我。”

    云为衫的声音?

    他眉头紧皱,大步越过药柜。

    眼前的云为衫靠墙跪坐着,一手支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正死死按住左侧的肩膀,呼吸很重,十分狼狈。

    云为衫眉头因为痛苦而紧蹙,抬头望向身前错愕之人,尽力保持着冷静:

    “配药,快。”

    眼中几乎是请求,死死盯住宫远徵。

    她这下是怕的,性命攸关,她好不容易从一名刺客手中逃脱,全然不知对方阵营和目的,幸亏,最近的便是徵宫。

    她想活命,至少,现在不能死。

    宫远徵眸色担忧,看她呼吸越发虚弱,就连眼皮也快支撑不住,便顾不得心中疑问,立刻蹲下身,拉开她按压伤口的手。

    布料染上的血迹竟是深褐色带靛青,狰狞一片。

    只观颜色,剧毒无疑。

    当下,他必须察看一下皮肤创口。

    饶是宫远徵明白事急从权,伸向她衣襟的手还是滞了半晌,悬在空中,紧张到不知进退。

    “我……”

    见他犹豫,云为衫直接用力撕去那块染血的衣衫,露出左侧肩膀:

    “动手便是。”

    她因为发力而愈发虚弱,左手撑不住身体就要往下坠,被一只手稳稳撑住。

    宫远徵被她全然不拖泥带水的动作惊了一下,只好稳住心神,屏息观察那处已经发烂的创口,不敢往附近锁骨处移目一寸。

    竟然是,丹青花。

    他只在某本玄之又玄的医书图册中撇过一眼,还是在多年前,不曾留心。

    此毒从未在江湖现世,连听闻过其名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看来行刺之人是个隐世的用毒高手。

    云为衫已然神智不清,伤口处的剧痛也渐渐麻木,昏死过去的前一刻,她看到宫远徵奔向药柜的背影。

    晃荡的白衣卷起的风带动屋内烛火,晃得她眼睛有些酸。

    好久好久,她的世界里一片鸦黑的死寂。

    模糊的感官像迷途的触手一般,向外触碰又退缩,想要拉住现实却不得光明。

    只依稀感受到左肩处有药末弥漫开,一层又一层,冰冰凉凉的,好像被重复更换着,从未停歇。

    她竟迷迷糊糊想起了少女时,云雀偷偷塞给她的琉璃糖粉,含在口里,像雪花一样。

    又感到五脏六腑灼烧起来,记忆里的糖融化,她想哭,想捡起来,弄得双手脏兮兮的。

    世界之外有声音,很急,很轻。

    “云为衫。”

    “云为衫。”

    她想应答,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思绪纷杂,痛苦蔓延到神经又悄悄游离撤退,最后只剩下伤口处纱布刮过的触感。

    谁的指尖一直在发抖。

    有呼吸声扑在自己的皮肤上,好烫。

    云为衫觉得自己五感出现了错觉,她又回到了无锋,云雀还在。

    好多话和场景,像流淌的血液一样散去,她逐渐记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陈设,只留了一盏不至于扰了睡眠的烛灯。

    是宫远徵的寝房内室。

    肩膀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只剩隐隐的余痛,其它无碍。

    云为衫下了床榻,汗液的过度流失令她口干舌燥,她匆匆喝下半杯茶,总算踏实许多。

    她随后走进隔壁的药室,这才有心思好好打量起这间屋子。

    入眼的三面墙陈列的药材无数,却被屋子的主人归类得十分清楚,整齐划一而一尘不染,看来平日里花了不少心思。

    “今日徵公子救命之恩,感念不尽。”

    “你醒了?”宫远徵转过身,眼底闪过欣喜,欲朝门口走来,却又止住脚步。

    他立在原地,双手抱在身前,拿捏着漫不经心的语调,得意道:

    “区区小毒,这有何难?”

    少了平日里乌漆嘛黑的宫门制服,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宫远徵一身素白衣袍的模样。

    掩去了几分猊气,把心高气傲的徵宫宫主都衬成了风清月明的儿郎,衣袖间弥散着天南星草的苦香。

    云为衫默然,向内里的小书阁看去,各色纷杂的医书药册摊开在地,显示着翻阅之人当时的无措慌乱。

    这毒,一定花了他不少心思。

    宫远徵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了一眼,这些书还没来得及收拾,立刻侧身想要挡住。

    “总之……”他陡生心虚,耳廓发烫,提高音量道:

    “总之,我可不想你云为衫死在我徵宫。到时候,我想说都说不清。”

    云为衫心里了然,嘴角有笑,语气诚挚:

    “今日叨扰,改日一定赔罪。”

    “等等。”他宫远徵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表情凝重:

    “是谁闯入宫门重地,偏要夺你性命?”

    云为衫不敢妄下定论,刚要回答,心脏却一阵剧烈抽痛,进而气血上涌,猛得吐出一口血。

    宫远徵瞳孔骤缩,立刻扶住她,本就熬红的眼眶血丝愈发厚重。

    怎么会……

    “你刚才可有做过什么?”

    云为衫立刻给自己点了穴,暂时稳住心神,随后想起什么,往寝屋的茶案处奔去。

    “你喝过茶?”宫远徵神色凝重。

    “当时我口渴难耐,便喝了半杯。”

    云为衫只觉得全身滚烫,好在修炼的极阴心法能够缓解片刻:

    “茶被人动过手脚?”

    话音刚落,腹部又传来剧痛,宫远徵连忙将她扶上床榻。

    滚烫的经脉让云为衫难受得蜷缩起身体,这毒竟比半月之蝇还要烈上数倍。

    一旁的宫远徵神色凝重,几乎要把脑子里所有药草的相冲属性想个遍。

    云为衫体内余毒未尽,血液中还残有丹青花萃;自己配的解药成分必有相克的天南星;而宫门所有的茶都加了一味寻常补物,那就是萩麻草。

    糟了。

    丹青花,天南星,萩麻草。

    情毒。

    他心里一滞。

    若是简单的情毒也就罢了,可这味情毒实为罕剧,发作极快,半个时辰不出,人必暴毙。

    是谁人手段如此阴狠且精通药理至此,竟能在细微成分上留下后手以置人于死地?

    再看向床榻之上,宫远徵完全慌了神。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整日与药材相伴,对此方面,向来从不关心。

    可眼前之人是,云为衫。

    云为衫错愕又惊恐,神色痛苦,眼睛却不由己地染上了浓重欲色,理智像溺水般沉去,呼吸紊乱不堪。

    在对上少年的眼睛时,云为衫努力抽回一瞬的理智,拔下发簪便毫不犹豫想要刺入手臂,以换取清醒。

    “你疯了?”宫远徵猛地夺过那只发簪。

    她仅有的理智被剥夺,神色凄茫,在触及宫远徵冰凉的手腕时,不再推拒。

    宫远徵全乱了,耳根都红透,近在咫尺是云为衫媚长的眼尾。

    她已浑然不知来人是谁,双手胡乱地探索,去触碰自己的裙衫。

    宫远徵屏住呼吸,艰难地拉回理智。

    不行,他绝对不能让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蠢事。

    他扯下抹额发带,将云为衫的手固定住,然后铺整掀起的凌乱裙摆,转身便往药屋走去。

    一刻都不能耽误。

    他不能让云为衫死。

    只是心绪太过不宁,连药材辨认选集的思维都慢了大半。

    这种躁动从心脏向身体四处漫开,极为陌生,宫远徵数次调整呼吸都无用,索性把白日里调制的一味毒药喝了下去。

    此毒能让人心绪镇定,屏蔽周围观感,原是为宫门审理犯人而制,没想到自己倒成了第一个药人。

    ——

    解药被喂下去后,云为衫终于恢复意识,眼底潮红褪去,四肢脉络中风卷云涌般的血液逐渐归于平静。

    “救你两次了啊。”宫远徵把药碗放在茶几上,声音低缓,“现下如何?好点没。”

    云为衫点了点头。

    她心里是感激的。毕竟若无此人,自己可能在几个时辰前就暴毙而亡。

    其实宫远徵,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已是夜半,月光从轩窗外洒入,笼罩在几步之遥的白衣之上。

    有几步之遥,已是最好。

    “我……我去整理东西了,你自行回去。”他说完便要离开,“这次可别又被人暗杀了,我很忙的。”

    一贯的不耐语气,却带上几分矫饰与扭捏。

    “徵公子。”

    烛火弋动,有夜风起,似曾相识。

    “你的抹额。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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