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微雨天阴。

    宫徵向来讨厌阴天,徵宫本就冷寂,没有太阳,更加冷透。

    他今日难得没去角宫待上多久,只跟哥哥提了宫门刺客一事后,便早早回来,一个人坐在屋顶上发呆。

    说是百无聊赖,实则药房还有一堆药等着配。

    不想配,没心情。

    宫远徵眼巴巴俯视着自己宫外的道路。

    为何一个人影都没有?

    昨晚自己可是救了云为衫两次,他整晚都想着她那一句“今日叨扰,改日一定赔罪”。

    改日是何日,改日一定是今日。

    云为衫抬手刚要叩响宫门铜扣之时,便听到银铃咣当的声音,门唰地就开了。

    “徵公子。”

    宫远徵神色意外,“你怎么来了?”

    抬眼便是身着鸦青色衣装的少年,云为衫有些诧异,除了昨夜素白寝衣,她倒未曾见过宫三穿过青系的服饰。

    抹额发带,还是昨晚那束。

    “徵公子正要出门?”

    “是。”他轻咳了一声,正气凛然道,“你特地来徵宫,是来谢我的?”

    明知故问。云为衫手中的锦盒大到可以装饭了。

    她沉默半晌后点头,依旧带着笑意,双手将锦盒递过:

    “远徵弟弟,这是一些心意。昨日相助,十分感激。”

    少年本来眼睛都亮了,听到这句话立刻耷拉下去,神色不悦,皱着眉看她:

    “你别叫我远徵弟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宫远徵一听到这样的称呼,心下总觉烦闷,让他觉得本就若即若离的距离,立刻被拉远。

    总之,他才不要当什么远徵弟弟。

    “那便照旧是徵公子。”

    云为衫嘴上顺着他的意思,心里却暗暗道了一句:……小孩装大人。

    手上递出的锦盒,对面之人迟迟不接。

    又来哪出?

    “云为衫,昨晚我可是救了你两次。”他双手抱在身前,眉目睥睨,颇有些嫌弃地看着那只锦盒:

    “你就只送只盒子给我?”

    原来是对这个不满。

    “救命之情,他日危急之时一定相报,自不会忘。”云为衫会意,遂收回盒子,朱唇轻启时不急不慢,拿捏着君且随意的语气,继续施施然道:

    “原本锦盒只是先聊表心意,顺便道谢。徵公子不收,我也就不强求了。”

    “你……”宫远徵看她又要转身就走,有些急了,“那既然是心意,我先收下。”

    手中的锦盒被一把夺过,快得要命。

    “……”

    “你方才说救命之恩另当相报,当真?”他抱着盒子,走到她面前,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

    “当真。”

    话说了一阵,两人又是沉默。

    云为衫这会儿是真的想走了。

    昨日刺客一事令她思虑良久,不得安宁,许多事情还等着她去做。

    正要委婉开口让高高站在面前一动不动之人挪开一下,那人却突然捂住胸口,呼吸凝重。

    “怎么了?”云为衫上前一步,看他嘴唇发白,额头上渗出汗珠,似是……

    “毒发了。”他一脸难受,有些站不稳。

    “毒发?”云为衫吃力地将他扶稳,皱起眉头,“怎么会中毒?”

    “昨夜想快些配成解药,为了凝神,服了一味轻毒。”

    二人踉跄着来到药屋。

    又是熟悉的布局。

    只是这次站在高高药墙之下配药的人,换成了云为衫。

    “取一两广白和胡前,还有细辛……”他声音虚弱,却依旧冷静地列数解药的配方,教她取材配药。

    这人念得太快,云为衫只有一双手,药屉抽放好几回,直接回过头说了句:

    “这毒你怎么配制的?”

    从小到大接触的毒也算多,如果不算太复杂,她其实能试着配出解药。

    “基本成分跟凝心丸差不多,只是我多加了一味末药,夹竹和牵机。”

    “好。”

    眼前的云为衫,在思索片刻后,竟熟稔地拿取药材,连分量也掂量得到位。

    宫远徵安静下来。

    在曾经的十几年间,这间药屋里只有自己忙碌的影子。

    如今却有人在将他模仿。三面药墙,云为衫一身红衣,在琳琅的药草间穿梭,神色认真而不迫。

    她眉心因为认真而微蹙。

    云为衫在为自己担心吗?

    会吗。一点点,总有的。

    那碗汤药递给自己时,宫远徵闻到了衣袖间的药材苦香。

    云为衫的。

    也是他的,是他收集的药材。

    “你也会配药?”这味毒的解药说易也难,没有一些门道不可能配得出。

    “不太难的,跟家中长辈有学过些。”

    她还会武功。云为衫怎么什么都会。

    现下,他本想说自己四肢无力端不稳药碗,但又怕云为衫直接拂袖而去一身轻,还是自己接过,乖乖把药喝了。

    “味道好怪,还有浮渣。”向来完美主义的配药理念让宫远徵本能地要评价一番,但看云为衫露出有些愧怍的样子,顿了顿还是说:

    “但也还行。”

    “徵公子专攻药毒,我自然是比不得的。”

    云为衫这是在夸他?

    不过说的是实话。宫远徵心里洋洋得意,一口把剩下的几口喝光了。

    离开徵宫后,云为衫悄悄摊开手心——

    是一株冰霜草的干枝。

    此物极为难得,她赌徵宫会有。

    确实有。在药屋成片上万味名贵毒草中,连它都变得那样不起眼,却是自己缓解半月之蝇的救命之物。

    可此物到手后,云为衫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方才穿梭在药屋时,她拉开的每一个药屉都落了漆。

    少年人在长大,双手稚嫩之际便取毒草放入药柜,拉开制药时掌心已宽大起茧。墨漆脱落,如此反复了上千万次了吧?

    可她又有什么万全之策,毕竟自己活着,就已经是悬崖赤足行刃路。

    云为衫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药屋里的某人便头也不痛心也不慌了,站起身来立刻打开了放在一旁的锦盒。

    有枣泥糕。下人做的还是云为衫做的?

    立刻尝尝。好吃。

    她怎么知道自己也喜欢枣泥糕?不对,她好像也送过给宫子羽。

    算了我想不吃了。

    还有抹额!

    虽说宫门一向有送抹额以表极重恩义的礼俗,但这一定是云为衫好好挑的。

    怎么跟自己某一条是一样的啊?

    算了,一样就一样吧,我现在戴上看看。

    还有一支打磨得十分精细的小暗器。

    这一看就是紫商姐姐宫里现成的式样吧…

    算了,云为衫竟然还特意去商宫挑选,我先收着。

    盒子里会不会还有其他东西?

    宫远徵差点没把封层给掀开。

    没有。算了,没藏什么害人的东西就行。

    打开窗子,宫远徵觉得今天天气,其实还算不错。

    那木案上还堆放着刚才配制的药材熬煮的药渣,七零八散的,宫远徵看不过,走过去收拾。

    不难辨出,药渣里有一小堆呈色褐紫,是五灵脂。

    自己喝的药里有五灵脂?难怪味道那么奇怪。

    解药里其他成分都是对的,并不出错,只是再加一味五灵脂的话,便是……

    药性相抵。

    也就是说,这碗解药什么功效也没有,相当于一碗热汤!

    那人把药渣堂而皇之摊开在案上,意思不言而喻:

    没中毒,你装的,我看出来了。

    宫远徵耳根瞬间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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