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呢？”
??来人又是不打招呼就大步跨入房内，上官浅倒不稀奇，毕竟早已看惯这位趾高气扬的常客。
??但抬头时，微讶神色迅速拿捏到位，她微皱起眉头，颇有些天真意味，语气缓缓：
??“徵公子……不知道么？”
??“你快说。”宫远徵不耐。
??「角公子在审无锋呢。」她葱手递来一杯刚泡好的萃茶：
??「这么大的事，他竟不先告诉你一声。」
??宫远徵侧过身，并不接过。只是听到无锋二字时，心里一沉：
??「我就知道上次云为衫遇刺一事，是无锋所为！」
??他不再停留，一心只想着赶去地牢，气冲冲地盘算着如何让那位刺客生不如死。
??「远徵弟弟且慢。」
??「又怎么了？」他回头，眼神示意她最好快些把话说完。
??「被审的无锋是谁……」淡唇轻启，上官浅缓缓吹开手中新茶的热气，于薄雾中垂眼，皮笑肉不笑，气音一贯绵柔，遥遥传入耳中：
??「徵公子不想知道么。」
??「管他是谁，都难逃一死。」少年将后面的四个字咬齿而发，眼帘遮映处散发的阴霾让人不敢接近。
??「是云为衫。」
??宫远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地牢的。他怒气冲冲，有无数句话要质问云为衫。他一定要用最剧烈的毒，他一定要问出点什么。
??但他一路心跳得厉害。
??刚要跨步进入这地牢大门，便碰上了刚进行完第一轮审问的宫尚角。他神色凝重，乌云密布，显然宫门这次动荡不是小事，让他高度警惕。
??「哥哥。」
??抬头便是远徵弟弟。他一向参与地牢日常审理琐事，此次前来也是情理之中。
??宫尚角一贯心思幽微，他不难看出今日的弟弟有些不对劲。
??远徵以前来此审问疑犯时，总是步伐傲然果决，但今日，他眼眶都有些微红。
??是太急还是太气？
??可远徵弟弟每每置身这牢狱之中如同闲庭散步，拿着满手毒药时也是对他笑，从来没见他如此神色愤懑，急不可耐。
??宫尚角按耐住几分猜测，说了前因后果。
??原是一名侍卫，在某处墙角边查获一绢手帕，上面赤字醒目，点名道姓，指认云为衫便是无锋。
??还有一角残缺的名页，上面是云为衫在无锋时按下的成员指印。
??宫尚角核对过，指印的确属于云为衫。
??「哥哥。」
??二人错身之际，宫远徵竟开口，犹豫半分后问他：
??「你……还有没有查到其他的证据？」
??宫尚角讶异不已，脚步顿住。
??向来自己说一便从不二的弟弟，第一次这样问他。
??诚然，指印也存在他人栽赃的细微可能，但轻易错不了。
??「云为衫和无锋，脱不了干系。」
??宫远徵只听到后方之人语气冷了下去，不容置喙：
??「其他的证据，你来查。」
??计时的液漏滴落，回音荡在地牢步廊中，更添死寂。
??酉时一刻。入夜。
??宫门的牢狱都修得宽敞，只是烛火幽微，死亡的压抑气息久久积郁，充斥在暗角之处。
??透过杂乱的发丝，云为衫恍惚间看到一抹修长身影。
??只看一眼身态，便断定不是宫子羽。
??管他是谁了。
??她又重新把头垂下去，轻轻闭上眼睛，积蓄心神。
??「云为衫！」
??没有力气。但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还是半睁开眼，抬头看向来人。
??宫远徵。
??简直比他哥哥的脸色还要难看，身上的张扬肆意干脆都不再收敛半分。
??少年趾高气扬，却在嗅到浓重血腥气息之后眸色微动。
??对上自己眼睛时，他眼中狰狞褪去，微红蔓延上来。
??牢狱太暗了，是错觉吗。
??他好像要哭。
??宫远徵几乎是疾步走到自己身前。
??暗金衣袍飘荡带起一阵冷风，让身着单衣的她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看她单薄的肩膀颤了一下，宫远徵停了脚步，反而不敢再靠近了。
??「云为衫。」
??再叫她名字时，语气下意识轻了半分，却仍有愤恨之意，夹杂其他难言的矛盾情绪，让他觉得哪里都不痛快。??
??「徵公子也来了。」
??明明唇色惨白，吐字却还是云淡风轻。
??她在强装什么！
??「不是宫子羽来，云姑娘很失望？」
??那句云姑娘又重新染上戏谑冷意。他恢复了桀骜神色，令人退避三分。
??「徵公子想问什么，问便是。」
??宫远徵怒极反笑，问出那句话时，嘴角的笑意却收敛得干净：
??「你真的是无锋？」
??「不是。」
??眼睛还是死死揪着云为衫不放：
??「你还不承认？」
??「既然不信，徵公子何必问？」云为衫直直对上他怀疑的眼睛，并不躲：
??「我句句属实，问心无愧。」
??她倒是坦荡。
??「实与不实，试了便知道了。」一字一句声色诡谲阴郁，他转身拿来一味药丹，塞入云为衫口中。
??此丸名为幻心，服用片刻便会陷入幻觉，重新置身于真实发生过的情境中，喃喃自语。吐出的话往往为心底肺腑之言，因为依据现实中的真人实事，所以不会有假。
??指尖撤离之时，触碰到云为衫干涩苍白的唇瓣，他立刻缩回了手。
??她心生警惕，本不想吞咽，却被眼前之人迅速点了点喉咙上的穴位，药丸便被生吞了下去。
??云为衫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远徵皱着眉，转身又递来一碗。
??「这又是什么。」
??「……清水。」
??「……」
??她偏过头不想喝。
??宫远徵气呼呼地放了回去。
??幻心开始发作，但药性并不如云为衫想象得那般有五脏六腑之痛，而较为温和，只是让人昏昏欲睡，跌入梦境。
??此下犹如进入迷瘴森林，云为衫眼前站着忽明忽灭的数重人影。有声音如同鬼魅，又亲切悦耳，叫她过去。
??有小时候的自己在哭，还出现了宅邸屋宇，还有寒鸦肆站在前方背对着她，还有云雀满身是伤却笑着朝她跑来的样子。
??她想走过去，想说话。
??但前方都关于无锋。她若说话，一定会提到这个名字。
??「姐姐，你说我们在无锋，是不是要待一辈子？」
??眼前又是好多年前，两个人被罚连夜练习招式而不得入睡时，半夜偷偷躺在训练场的空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聊天的场景。
??看云雀落寞，那时的云为衫总是安抚着为她理顺练功时散乱的头发，笃定地回答：
??「不会的。云雀，离开无锋，总会有那么一天。」
??纵使那时的她早就知道千难万难。
??如今的云雀就在她眼前，音容笑貌和当初一模一样。
??她下意识就想重复当年的回答。
??不能，她不能开口。
??又是一阵模糊，寒鸦肆走过来，神色冷漠，只是递给她一身衣衫。
??「新的。按你的尺寸做的。」
??「无锋的常服，旧的也能穿。不都一个样子。」
??「你不喜欢黑色？」
??「在无锋，喜不喜欢又如何。」
??「想说什么话，适可而止。」
??而当时的云为衫，在房中换好新衣后，发现袖子内里之处，有人用蹩脚的针线绣了一只小小的东颠西倒的白色祥云图案。
??那是她衣服上第一次有了和墨色不相关的色彩。
??于迷瘴中转身，又是抬手递给她衣服的寒鸦肆，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云为衫眼睛一酸。
??「你不喜欢黑色？」
??刚要忍不住开口，侧边出现了宫子羽，叫她阿云。
??她慌忙抹去眼泪。
??耳畔是沸水呼噜，像心思冒出泡泡。一小捆柴火发出细若游丝的断裂燃烧声，焖煮的米粥香而浓稠。恍惚间，有人替自己裹好了衣袍，不让一丝冷气灌入。
??他说，阿云。
??「像，小猫的名字。」
??「小猫多可爱啊。」他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阿云，喜欢阿云啊。」
??她终于开口，无所顾忌同他聊天。
??那些曾经早就说过一遍的对话，她一字一句笑着回答，从不觉得枯燥无味。
??突然间，林间雾气骤然消散，再睁眼，是宫远徵狠狠盯着自己的模样。
??她这才察觉但自己早就满头大汗，刚才的幻药十分厉害。所幸自己并未说出一些落人把柄的话，心里稳了许多。
? 「徵公子可有窥探出什么？」
?「你真的喜欢宫子羽？」
??？
??云为衫本以为他下一步会用种种毒逼供关于无锋的事，正盘算如何应付，谁知这人开口便问宫子羽，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喜不喜欢执刃大人，跟是不是无锋，有何相关？」
??「所以你真的喜欢？」
??当眼前少年的眼泪溢出眼眶时，云为衫有一瞬的慌神。
??他竟在哭。
??同自己放灯，来羽宫吃饭，给自己配毒，在房顶等着自己上门谢礼。
??云为衫只当是少年心性，情窦初开，对自己好奇乃至心动，不过一时新鲜，绝不算长久情意。
??但当眼泪滚落时，面前的小狗收起爪牙，脆弱不堪，眼神倔强又委屈埋怨。
??他极认真。
??「我身为执刃夫人，自然是对执刃爱慕有加。」
??他久久地楞了一下，收住眼泪，不过眼眶依旧红得吓人。
??「爱慕有加？」宫远徵轻笑，唇齿缓缓碾磨这四个刺耳的字。低低的嗓音有些哭泣致使的嘶哑，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原本一开始，他根本不介意这位羽宫新娘姓甚名谁。
??后来知道她叫云为衫，不过他才不管她喜欢谁，那是羽宫的事，与己无关。
??但自从对她好奇那一刻开始，他愈发厌恶本就一贯碍眼的宫子羽。
??哪怕喜欢宫子羽，本就是意料之中，没有任何不妥。但亲耳听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难过和妒忌。
??「那你那日知道我未中毒，为何还给我配药！」
??声线颤抖，鼻尖都是红的。
??见她神色虚弱，又偏过头不愿回答，宫远徵彻底疯了。
??他像一个赌输的小孩般不顾轻重，存心报复，转身端了一碗血色药汤来，送至云为衫唇边。
??「既是爱慕有加，那便生死与共怎么样？」他尾调张扬，凑近云为衫耳畔，缓缓道：
??「这碗毒蛊，名为同心莲子。宫子羽本就不配为执刃，迟早断送宫门前程。此毒我先喂你喝下，再备一份掺在宫子羽的茶中，二人毒入蛊成，一死皆死。刚好，为角宫铺路。」
??云为衫瞳孔骤缩：
??「徵公子为角宫铺路，竟也会陷害羽宫枉死。你可知如此手段，下场如何？」??
??「宫门血脉继承执刃，有何下场！你死到临头了少指使我！」?
??云为衫把头侧向一旁，坚决不喝。
??「要我又点你的穴强喂么。」
??本想扳正她的下颚，抬手时看见她下巴淤青伤痕，又不敢再用蛮力。
??云为衫看出他的犹豫，而那碗毒蛊却还是端在自己面前。
??眼下宫远徵是一定要她喝下的，只是早晚的事。
??二人无声对峙。
??盛气凌人的徵宫宫主神色冷傲顽劣，静静看着眼前虚弱潦倒的执刃夫人。俯视睥睨间，原本是胜负分明，却因心思的暗自倾斜而不再居于上风。
??「我自己喝。」
??云为衫看向自己右手被禁锢之处，意为让他暂解开一只手的扣锁，她自己端药喝。
??「你当我蠢? 」
??「我本就无力，喝了幻药更是乏累，徵公子还怕我一个将死之人？」
??「直接喝了便是。」
??「我右手腕有旧疾，铁链冰冷，更是疼痛不堪。」
??云为衫何曾这样流露脆弱过。她眼里涌出泪水，却并不滴落，只是含在眼眶之中，黑眸波光闪烁。
??「收起这套伎俩，那上官浅可用了不下百次。」面前之人冷哼一声：
??「云为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云为衫闻声便轻轻垂下头去。滚烫的泪珠霎时从苍白的脸庞滚落，啪嗒一声，掉落在灰暗的地面。
??「……算了，我不跟你将死之人计较。」右手扣锁被打开，那碗药凑近了半寸：
??「你别想着耍什么花招。」
??嘴上道着谢，眸色却暗暗放松。
??一两滴泪即可，她从不浪费多余情绪。
??「这蛊，可有解药？」
??「对症药草早就灭绝，别痴心妄想了。」
??「那好。」右手微颤着端过毒蛊，因为长久的疼痛而有些不稳。手腕一圈的淤红触目惊心，让宫远徵分了神。
??仰头喝下那碗毒蛊时，耳边有声音情绪复杂：
??「……你还真不怕死。」
??碗沿之上，长睫浓密，半垂着遮住女子思绪。瞳孔一转，瓷碗啪地一声掉落地上，碎片四溅。
??得空的右手往前持住宫远徵的后颈，猛地拉近。
??少年瞳孔霎时放大，错愕之际，毒蛊独有的苦涩蔓延唇齿。
??龇牙咧嘴的小狗突然被人摸了一把炸毛的脑袋，楞在原地，锋芒袒露的爪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混杂血液的腥味，来自面前之人受伤的嘴角。
??袖中握着的暗器原本要本能刺入云为衫的皮肤，瞬间夺她性命，却在沾染毒蛊赤红的柔软双唇触及自己唇畔时，狼狈掉落在一堆碎瓦之间。
??舌头本能地舔了一下唇，药好苦。
??宫远徵什么都看不到了，入眼只有阴冷晃眼的地牢烛火，心跳声呼之欲出，昭然若揭。
??柔软只停留一瞬，对方便欲拉开距离。他呼吸慌乱，垂下眼睛，下意识凑过去舔舐。
??却在看到那人冰冷凝重神色时，拉回了半分理智，重重推开。
??「云为衫你！」他擦拭了一下还沾着药蛊的唇：
??「你……你！」
??云为衫目的达成，好整以暇，本就没有一丝为情动容的眸光暗了暗：
??「还请徵公子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才斑驳的唇划过时留下的刺痛隐隐还在，宫远徵一想到此，连威胁的话都底气不足：
??「你怎么能……能用这种诡计！」
??「为避我与执刃枉死。我只是保命罢了。」云为衫眉眼漆黑如墨，唇色却鲜红夺目，嘴角笑意坦荡：
??「徵公子的同心莲子，就正大光明吗。」
??宫远徵一时噎住。
??其实，同心莲子只有两人喝下，才能成蛊，否则就是普通聚血滋补之物。
??更何况，他也不会真的给宫子羽服用。真要这样做，哥哥也绝不会原谅他。
??他只是气不过，他只是觉得委屈，所以赌气，装出一副置人于死地的骇人气势来。
??「都种下毒蛊了，徵公子在脸红什么。」
??这话一出，简直要恼羞成怒。宫远徵一脸云为衫你给我等着的神情，气势汹汹，转身而去，飘荡的鎏金发铃咣当作响。
??「我非要告诉我哥不可！」
??计时液漏又滴落一声，清脆刺耳。牢房之中，云为衫又是一个人。
??望着仓然而逃的背影，她只觉得怅然。
??像一个不知道怎么去爱的小孩。
??自己曾经也是吧？
??只是流云终散，行人莫止步。
??来人又是不打招呼就大步跨入房内，上官浅倒不稀奇，毕竟早已看惯这位趾高气扬的常客。
??但抬头时，微讶神色迅速拿捏到位，她微皱起眉头，颇有些天真意味，语气缓缓：
??“徵公子……不知道么？”
??“你快说。”宫远徵不耐。
??「角公子在审无锋呢。」她葱手递来一杯刚泡好的萃茶：
??「这么大的事，他竟不先告诉你一声。」
??宫远徵侧过身，并不接过。只是听到无锋二字时，心里一沉：
??「我就知道上次云为衫遇刺一事，是无锋所为！」
??他不再停留，一心只想着赶去地牢，气冲冲地盘算着如何让那位刺客生不如死。
??「远徵弟弟且慢。」
??「又怎么了？」他回头，眼神示意她最好快些把话说完。
??「被审的无锋是谁……」淡唇轻启，上官浅缓缓吹开手中新茶的热气，于薄雾中垂眼，皮笑肉不笑，气音一贯绵柔，遥遥传入耳中：
??「徵公子不想知道么。」
??「管他是谁，都难逃一死。」少年将后面的四个字咬齿而发，眼帘遮映处散发的阴霾让人不敢接近。
??「是云为衫。」
??宫远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地牢的。他怒气冲冲，有无数句话要质问云为衫。他一定要用最剧烈的毒，他一定要问出点什么。
??但他一路心跳得厉害。
??刚要跨步进入这地牢大门，便碰上了刚进行完第一轮审问的宫尚角。他神色凝重，乌云密布，显然宫门这次动荡不是小事，让他高度警惕。
??「哥哥。」
??抬头便是远徵弟弟。他一向参与地牢日常审理琐事，此次前来也是情理之中。
??宫尚角一贯心思幽微，他不难看出今日的弟弟有些不对劲。
??远徵以前来此审问疑犯时，总是步伐傲然果决，但今日，他眼眶都有些微红。
??是太急还是太气？
??可远徵弟弟每每置身这牢狱之中如同闲庭散步，拿着满手毒药时也是对他笑，从来没见他如此神色愤懑，急不可耐。
??宫尚角按耐住几分猜测，说了前因后果。
??原是一名侍卫，在某处墙角边查获一绢手帕，上面赤字醒目，点名道姓，指认云为衫便是无锋。
??还有一角残缺的名页，上面是云为衫在无锋时按下的成员指印。
??宫尚角核对过，指印的确属于云为衫。
??「哥哥。」
??二人错身之际，宫远徵竟开口，犹豫半分后问他：
??「你……还有没有查到其他的证据？」
??宫尚角讶异不已，脚步顿住。
??向来自己说一便从不二的弟弟，第一次这样问他。
??诚然，指印也存在他人栽赃的细微可能，但轻易错不了。
??「云为衫和无锋，脱不了干系。」
??宫远徵只听到后方之人语气冷了下去，不容置喙：
??「其他的证据，你来查。」
??计时的液漏滴落，回音荡在地牢步廊中，更添死寂。
??酉时一刻。入夜。
??宫门的牢狱都修得宽敞，只是烛火幽微，死亡的压抑气息久久积郁，充斥在暗角之处。
??透过杂乱的发丝，云为衫恍惚间看到一抹修长身影。
??只看一眼身态，便断定不是宫子羽。
??管他是谁了。
??她又重新把头垂下去，轻轻闭上眼睛，积蓄心神。
??「云为衫！」
??没有力气。但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还是半睁开眼，抬头看向来人。
??宫远徵。
??简直比他哥哥的脸色还要难看，身上的张扬肆意干脆都不再收敛半分。
??少年趾高气扬，却在嗅到浓重血腥气息之后眸色微动。
??对上自己眼睛时，他眼中狰狞褪去，微红蔓延上来。
??牢狱太暗了，是错觉吗。
??他好像要哭。
??宫远徵几乎是疾步走到自己身前。
??暗金衣袍飘荡带起一阵冷风，让身着单衣的她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看她单薄的肩膀颤了一下，宫远徵停了脚步，反而不敢再靠近了。
??「云为衫。」
??再叫她名字时，语气下意识轻了半分，却仍有愤恨之意，夹杂其他难言的矛盾情绪，让他觉得哪里都不痛快。??
??「徵公子也来了。」
??明明唇色惨白，吐字却还是云淡风轻。
??她在强装什么！
??「不是宫子羽来，云姑娘很失望？」
??那句云姑娘又重新染上戏谑冷意。他恢复了桀骜神色，令人退避三分。
??「徵公子想问什么，问便是。」
??宫远徵怒极反笑，问出那句话时，嘴角的笑意却收敛得干净：
??「你真的是无锋？」
??「不是。」
??眼睛还是死死揪着云为衫不放：
??「你还不承认？」
??「既然不信，徵公子何必问？」云为衫直直对上他怀疑的眼睛，并不躲：
??「我句句属实，问心无愧。」
??她倒是坦荡。
??「实与不实，试了便知道了。」一字一句声色诡谲阴郁，他转身拿来一味药丹，塞入云为衫口中。
??此丸名为幻心，服用片刻便会陷入幻觉，重新置身于真实发生过的情境中，喃喃自语。吐出的话往往为心底肺腑之言，因为依据现实中的真人实事，所以不会有假。
??指尖撤离之时，触碰到云为衫干涩苍白的唇瓣，他立刻缩回了手。
??她心生警惕，本不想吞咽，却被眼前之人迅速点了点喉咙上的穴位，药丸便被生吞了下去。
??云为衫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远徵皱着眉，转身又递来一碗。
??「这又是什么。」
??「……清水。」
??「……」
??她偏过头不想喝。
??宫远徵气呼呼地放了回去。
??幻心开始发作，但药性并不如云为衫想象得那般有五脏六腑之痛，而较为温和，只是让人昏昏欲睡，跌入梦境。
??此下犹如进入迷瘴森林，云为衫眼前站着忽明忽灭的数重人影。有声音如同鬼魅，又亲切悦耳，叫她过去。
??有小时候的自己在哭，还出现了宅邸屋宇，还有寒鸦肆站在前方背对着她，还有云雀满身是伤却笑着朝她跑来的样子。
??她想走过去，想说话。
??但前方都关于无锋。她若说话，一定会提到这个名字。
??「姐姐，你说我们在无锋，是不是要待一辈子？」
??眼前又是好多年前，两个人被罚连夜练习招式而不得入睡时，半夜偷偷躺在训练场的空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聊天的场景。
??看云雀落寞，那时的云为衫总是安抚着为她理顺练功时散乱的头发，笃定地回答：
??「不会的。云雀，离开无锋，总会有那么一天。」
??纵使那时的她早就知道千难万难。
??如今的云雀就在她眼前，音容笑貌和当初一模一样。
??她下意识就想重复当年的回答。
??不能，她不能开口。
??又是一阵模糊，寒鸦肆走过来，神色冷漠，只是递给她一身衣衫。
??「新的。按你的尺寸做的。」
??「无锋的常服，旧的也能穿。不都一个样子。」
??「你不喜欢黑色？」
??「在无锋，喜不喜欢又如何。」
??「想说什么话，适可而止。」
??而当时的云为衫，在房中换好新衣后，发现袖子内里之处，有人用蹩脚的针线绣了一只小小的东颠西倒的白色祥云图案。
??那是她衣服上第一次有了和墨色不相关的色彩。
??于迷瘴中转身，又是抬手递给她衣服的寒鸦肆，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云为衫眼睛一酸。
??「你不喜欢黑色？」
??刚要忍不住开口，侧边出现了宫子羽，叫她阿云。
??她慌忙抹去眼泪。
??耳畔是沸水呼噜，像心思冒出泡泡。一小捆柴火发出细若游丝的断裂燃烧声，焖煮的米粥香而浓稠。恍惚间，有人替自己裹好了衣袍，不让一丝冷气灌入。
??他说，阿云。
??「像，小猫的名字。」
??「小猫多可爱啊。」他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阿云，喜欢阿云啊。」
??她终于开口，无所顾忌同他聊天。
??那些曾经早就说过一遍的对话，她一字一句笑着回答，从不觉得枯燥无味。
??突然间，林间雾气骤然消散，再睁眼，是宫远徵狠狠盯着自己的模样。
??她这才察觉但自己早就满头大汗，刚才的幻药十分厉害。所幸自己并未说出一些落人把柄的话，心里稳了许多。
? 「徵公子可有窥探出什么？」
?「你真的喜欢宫子羽？」
??？
??云为衫本以为他下一步会用种种毒逼供关于无锋的事，正盘算如何应付，谁知这人开口便问宫子羽，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喜不喜欢执刃大人，跟是不是无锋，有何相关？」
??「所以你真的喜欢？」
??当眼前少年的眼泪溢出眼眶时，云为衫有一瞬的慌神。
??他竟在哭。
??同自己放灯，来羽宫吃饭，给自己配毒，在房顶等着自己上门谢礼。
??云为衫只当是少年心性，情窦初开，对自己好奇乃至心动，不过一时新鲜，绝不算长久情意。
??但当眼泪滚落时，面前的小狗收起爪牙，脆弱不堪，眼神倔强又委屈埋怨。
??他极认真。
??「我身为执刃夫人，自然是对执刃爱慕有加。」
??他久久地楞了一下，收住眼泪，不过眼眶依旧红得吓人。
??「爱慕有加？」宫远徵轻笑，唇齿缓缓碾磨这四个刺耳的字。低低的嗓音有些哭泣致使的嘶哑，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原本一开始，他根本不介意这位羽宫新娘姓甚名谁。
??后来知道她叫云为衫，不过他才不管她喜欢谁，那是羽宫的事，与己无关。
??但自从对她好奇那一刻开始，他愈发厌恶本就一贯碍眼的宫子羽。
??哪怕喜欢宫子羽，本就是意料之中，没有任何不妥。但亲耳听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难过和妒忌。
??「那你那日知道我未中毒，为何还给我配药！」
??声线颤抖，鼻尖都是红的。
??见她神色虚弱，又偏过头不愿回答，宫远徵彻底疯了。
??他像一个赌输的小孩般不顾轻重，存心报复，转身端了一碗血色药汤来，送至云为衫唇边。
??「既是爱慕有加，那便生死与共怎么样？」他尾调张扬，凑近云为衫耳畔，缓缓道：
??「这碗毒蛊，名为同心莲子。宫子羽本就不配为执刃，迟早断送宫门前程。此毒我先喂你喝下，再备一份掺在宫子羽的茶中，二人毒入蛊成，一死皆死。刚好，为角宫铺路。」
??云为衫瞳孔骤缩：
??「徵公子为角宫铺路，竟也会陷害羽宫枉死。你可知如此手段，下场如何？」??
??「宫门血脉继承执刃，有何下场！你死到临头了少指使我！」?
??云为衫把头侧向一旁，坚决不喝。
??「要我又点你的穴强喂么。」
??本想扳正她的下颚，抬手时看见她下巴淤青伤痕，又不敢再用蛮力。
??云为衫看出他的犹豫，而那碗毒蛊却还是端在自己面前。
??眼下宫远徵是一定要她喝下的，只是早晚的事。
??二人无声对峙。
??盛气凌人的徵宫宫主神色冷傲顽劣，静静看着眼前虚弱潦倒的执刃夫人。俯视睥睨间，原本是胜负分明，却因心思的暗自倾斜而不再居于上风。
??「我自己喝。」
??云为衫看向自己右手被禁锢之处，意为让他暂解开一只手的扣锁，她自己端药喝。
??「你当我蠢? 」
??「我本就无力，喝了幻药更是乏累，徵公子还怕我一个将死之人？」
??「直接喝了便是。」
??「我右手腕有旧疾，铁链冰冷，更是疼痛不堪。」
??云为衫何曾这样流露脆弱过。她眼里涌出泪水，却并不滴落，只是含在眼眶之中，黑眸波光闪烁。
??「收起这套伎俩，那上官浅可用了不下百次。」面前之人冷哼一声：
??「云为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云为衫闻声便轻轻垂下头去。滚烫的泪珠霎时从苍白的脸庞滚落，啪嗒一声，掉落在灰暗的地面。
??「……算了，我不跟你将死之人计较。」右手扣锁被打开，那碗药凑近了半寸：
??「你别想着耍什么花招。」
??嘴上道着谢，眸色却暗暗放松。
??一两滴泪即可，她从不浪费多余情绪。
??「这蛊，可有解药？」
??「对症药草早就灭绝，别痴心妄想了。」
??「那好。」右手微颤着端过毒蛊，因为长久的疼痛而有些不稳。手腕一圈的淤红触目惊心，让宫远徵分了神。
??仰头喝下那碗毒蛊时，耳边有声音情绪复杂：
??「……你还真不怕死。」
??碗沿之上，长睫浓密，半垂着遮住女子思绪。瞳孔一转，瓷碗啪地一声掉落地上，碎片四溅。
??得空的右手往前持住宫远徵的后颈，猛地拉近。
??少年瞳孔霎时放大，错愕之际，毒蛊独有的苦涩蔓延唇齿。
??龇牙咧嘴的小狗突然被人摸了一把炸毛的脑袋，楞在原地，锋芒袒露的爪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混杂血液的腥味，来自面前之人受伤的嘴角。
??袖中握着的暗器原本要本能刺入云为衫的皮肤，瞬间夺她性命，却在沾染毒蛊赤红的柔软双唇触及自己唇畔时，狼狈掉落在一堆碎瓦之间。
??舌头本能地舔了一下唇，药好苦。
??宫远徵什么都看不到了，入眼只有阴冷晃眼的地牢烛火，心跳声呼之欲出，昭然若揭。
??柔软只停留一瞬，对方便欲拉开距离。他呼吸慌乱，垂下眼睛，下意识凑过去舔舐。
??却在看到那人冰冷凝重神色时，拉回了半分理智，重重推开。
??「云为衫你！」他擦拭了一下还沾着药蛊的唇：
??「你……你！」
??云为衫目的达成，好整以暇，本就没有一丝为情动容的眸光暗了暗：
??「还请徵公子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才斑驳的唇划过时留下的刺痛隐隐还在，宫远徵一想到此，连威胁的话都底气不足：
??「你怎么能……能用这种诡计！」
??「为避我与执刃枉死。我只是保命罢了。」云为衫眉眼漆黑如墨，唇色却鲜红夺目，嘴角笑意坦荡：
??「徵公子的同心莲子，就正大光明吗。」
??宫远徵一时噎住。
??其实，同心莲子只有两人喝下，才能成蛊，否则就是普通聚血滋补之物。
??更何况，他也不会真的给宫子羽服用。真要这样做，哥哥也绝不会原谅他。
??他只是气不过，他只是觉得委屈，所以赌气，装出一副置人于死地的骇人气势来。
??「都种下毒蛊了，徵公子在脸红什么。」
??这话一出，简直要恼羞成怒。宫远徵一脸云为衫你给我等着的神情，气势汹汹，转身而去，飘荡的鎏金发铃咣当作响。
??「我非要告诉我哥不可！」
??计时液漏又滴落一声，清脆刺耳。牢房之中，云为衫又是一个人。
??望着仓然而逃的背影，她只觉得怅然。
??像一个不知道怎么去爱的小孩。
??自己曾经也是吧？
??只是流云终散，行人莫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