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

    京城郊外的山间,一辆马车从这里疾驰而过。

    须臾间,背后茂盛的山林之中,一群栖在树上的乌鸦振翅惊飞。

    “咻——”

    一支箭映着寒光,破开沉沉夜色直逼那马车而来。只见那马车倏的一转,惊险地同那支箭擦身而过。

    “又追上来了?”马车里的人问,声音因为连日的奔波变得干哑粗砺。

    前头驱车的车夫恭敬回道:“是,殿下仔细躲着,他们箭上抹了毒,怕是不好对付。”

    被称作殿下的人沉默了片刻,忽的掀开帘子的一角警惕地往外一瞧,目光如炬。

    “殿下,不若我去将他们杀了?”车夫问。

    “进京迫在眉睫,不必同他们多做纠缠。再者,敌暗我明,你未必能占到便宜。林崇,去林子那头。”

    车夫得了命令,又将马车一转,迅速闪入了密林深处。

    夜色浓稠,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北风以及树上几只乌鸦的嘶鸣声,愈发显得这暗无星光的夜,阴森可怖。

    不料,第二支箭竟迅速的破风而来,速度和力道势如破竹。林崇双目瞪大,避之不及。

    下一刻,从他们身侧的林子里飞出来另一支羽箭,开弓之人竟分毫不差的生生射落了那支向他们奔袭而来的箭,羽箭最后结结实实地钉在了树干上。

    李映又掀起一角帘子定睛一瞧,那箭扎的很深,若是射中的是人,恐是会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射箭之人,不仅力道很大,而且深谙箭术。

    思及于此,她的眸色暗了暗。若此人在这群追杀她的人之列,那今晚,她怕是走不出这林子了。

    可等了片刻,方才放箭的那处都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李映悬着的心始终未曾放下,不是追兵,那是谁?

    正疑惑之际,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动静,听着像是有人翻身上了马车。李映刚想掀开帘子问林崇外头发生了何事,不料下一秒一把短刀直接挑开了帘子,林崇被打晕在一侧。

    李映心下一惊,抬眸恰好对上了那人打量的目光。

    此刻月亮忽然自云中冒出,微冷的银光把这片林子稍稍照亮了些,李映也终于瞧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

    他应当是外族人,如瀑的长发编了几根发辫,头戴黑色抹额。时值初春,他里头穿了件红色的翻领中衣,外头穿的倒是厚实,是一件玄色的白毛单袖长袍,上头绣着颜色繁复的花纹,连脖子上的项链都是各式各样色彩斑斓的珠玉。背后背着的,应当便是方才他射落箭的那把弓。

    北羌人。

    他看到李映,眉头似有些意外地扬了扬。那短刀在他手里转了几转,只见他眉眼带笑,语气听着却不大善意:“那群人,和你什么关系?”

    李映深知眼前的人不是善茬,目光不动声色地乜了旁边昏迷的林崇一眼,而后平声静气道:“如阁下所见,他们在追杀我。”

    那人沉默不语,似乎是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实性。隔了片刻,才见他眉眼一松,“锃”的一声将手中的短刀收回腰间的刀鞘之中。

    “王上,车内何人?”李映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王上?李映望了一眼跟前的人,却见他也正瞧着自己,一双眼睛漆黑如狼目。须臾,他忽的侧头一笑,利索地翻身下车。

    “一位出游忘了时辰的玉面小公子罢了。抓紧了,天亮前入京。”

    康同二十二年的春,来得比往年晚些。惊蛰已过,长安前些日子却又落了一场薄雪。待新雪初霁,又连着下了几日的阴雨,绵绵密密的落在三秦大地上。

    都说“无边丝雨细如愁”,也确实愁的很了。

    这是个多事之春,先是开年那会,皇帝膝下的第六子,也就是西南王因病薨了。西南诸夷生了反心,蠢蠢欲动,西北势力又唯贺兰氏一家独大。长江水患案,运河案数案并发,皇帝老爷因此大发雷霆,身子骨每况愈下。

    待年关一过,便下了一封急诏召那些尚在外的王侯世子归京。坊间传闻,帝生了立储之心。

    西南王虽驾鹤西去,幸得尚留有一子,名李映,二九之龄却声名远播。惊才绝艳,高风亮节,是不可多得的少年之才。大宁史上没有世子为储的先例,帝闻其才,破例宣了他回京。

    往来的京畿道上,进城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大抵是下过雨,好些人卷起来的裤腿上都是泥点子,下头洇湿了一块。

    马车的轮子碾过一片泥泞,被驱着慢悠悠地往前。前头的官兵有眼尖的,一眼便瞧出这是哪位天潢贵胄的车马,得罪不得,遂开始指挥起来。

    “前面的往边上稍一稍,先把道儿给后头那位贵人的马车让出来啊。”

    “这个时辰,大抵是在外的王爷世子奉旨回京,若是耽误了他们便是你们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边那老头,把你家孩子仔细着牵好喽,当真不怕死了?”

    李映的车马顺利过了人群,要说这世道也真是稀奇,单单一辆马车还比脸好使了。待到了城门处,便听见外头守着的官兵问:“里面坐着的,是哪位贵人?”

    林崇答:“是西南王李元炜殿下的独子。”

    “原是世子殿下的马车,多有不周。”官兵闻言放了他们过去。

    外头开始变得熙熙攘攘了许多,李映掀起马车厢帘的一角,入眼便见繁华街道上攒动的人头,酒肆茶楼五步一见,街上叫卖的摊贩更是数不胜数。兴许是才过年关,多处仍悬着未收下来的红灯笼,添了几分喜庆。

    如此景色,倒真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趣在其中。

    这是她第二次来长安。

    第一次是康同十年,立后大典。彼时她尚且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今再站在这片烟花地时,已长成需要独当一面的西南世子。

    也难怪刘过垂暮之身再访南楼之时,会写下“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感慨词句。

    “殿下,现下便去西南王府吗?”林崇问。

    西南王幼时丧母,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太后对他尚算亲热。其未有封地之时,乃居于长安城南,纵然后迁西南,太后亦为他保留了长安城中的居所。

    李映嗯了一声,正欲垂下幕帘,却瞧见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自她眼前纵马闪身而过,他身后跟了一行十来人的队伍,个个身披银甲,腰侧配了一把如月弯刀。

    “应召入宫,行人避让。”有宫里的公公在前头喊着,驱着行人靠边。

    林崇赶着马车往边上稍了稍,李映却觉得这抹身影着实眼熟,隔着半边厢帘抬眸去看。

    领头之人似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忽然回眸一看。依旧是那身奇怪的外族装扮,他戴着一张骨白色的狼型半脸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更凸显的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同狼目。

    人群嘈杂间,二人倏然相视。

    “王上,怎么了?”李映听得他身侧那人问。

    只见被称作王上的那人只哼声一笑,那弧度同昨夜月光下的几乎一致。他轻踢了一下马肚子,不甚正经的答道:“原以为这长安城只是美人如云,姑娘们个个都出落的大气标致。不曾想到,长安的小公子竟也这般清风兰雪,品貌非凡。”

    他胯‖下的良驹,毛色亮丽如锦缎,步伐轻盈似飞燕,奔跑间蹄声如雷,目光炯炯有神。他坐于马上,一手握着绕了几圈的缰绳,背上的弓箭亦非俗物。

    就仿佛莽莽草原之上,最游刃有余的猎手。

    李映还待再看,对方却先敛了目光,那一列整顿有素的外族卫兵已似风般行远,徒留下原地扬起的尘土。

    “入宫怎的这般浩浩荡荡的。殿下,他们是……”

    林崇是个粗人,原本是西南王麾下一个军营教头的儿子。李映幼年身子骨弱,外祖母信命,听了算命先生所言,林崇命硬能给李映压压邪祟。自那以后,他便做了世子伴读,知晓李映女子身份,打小和李映一同长大,倒也算是忠心耿耿。

    李映望着那行人离去的方向,眸色深了几分,回他:“北羌,贺兰十一部。领头的,应当是他们如今的王,贺兰赤野。”

    当真大意,昨夜分明打过照面。但对方的身份,她今日才察觉出来。

    林崇眼一瞪,登时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贺兰赤野?那个为了投靠皇族一夜间血洗了长岭氏的疯子?!那他……他他他们就是西北最大的那支势力?!”

    西北蛮族分支众多,但其中翘楚,唯有北羌一族的贺兰氏。他们的前部落首领当年更是在史书上一骑绝尘,明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支王子,被送往长安为质七年,却在回到部落后率军以少胜多,血战三天,一统十一部。之后更是欲韬光养晦,挥兵长安。

    奈何天妒将才,这位枭雄人物一统北羌后未及三年便撒手人寰。其子继位,如今却愿同大宁俯首称臣。

    “阿崇,这一路坎坷万分,你以为是为何?”李映问他,心下已有了打算。

    林崇虽有些愚笨,但如此明显的暗害不会看不出来。

    “殿下是说,有人想阻拦咱们进京?”他猜道。

    李映一笑,宛如出没于西南密林之间的一只狐狸:“所以为了自保,我们才需要一面盾。这面盾需要足够强大,不过多受京城各方势力的牵制,亦不会过多威胁到我们。为此,铤而走险倒也无妨。”

    无疑,贺兰部就是这面盾。

    林崇懂了自家殿下的意思,但转念一想又颇有些疑惑,遂又问:“可这所图为何呢?咱们不过是世子,还远在西南。虽然咱确实得了陛下青睐,但同他们这些近京的王爷,那实在算落了下风啊。”

    李映垂下厢帘,叫他去西南王府,这才同他继续解释道:“大宁史上没有世子立储的先例,纵然我当不了这个储君,陛下亦已为我破了这条先例。皇位之争本就是群狼环伺,危机四伏。哪怕一点风吹草动,只要危及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定会出手。更何况,我父王背后还有太后这张牌,以太后在朝中的势力……”

    她垂下眼,乌眸一转,忽的想到什么:“阿崇,先前亡父,心下悲恸,无暇顾他。现下这般细细一想,……我倒是觉得,父王死的有些蹊跷了。”

    西南王虽因常年征战诸夷暴乱,落下不少病根。但她母妃每年请来家中的大夫皆言李元炜身子尚算康健,又被西南王妃日日熬的药汤温养着,怎的说病逝就病逝了?

    李映正思索之际,马车却忽然猛的一停,她险些被甩出去。

    “阿崇,发生了何事?”李映理了理衣袍上的灰,揉着被撞到的额头问道。

    外头的林崇却支支吾吾的,似乎不大好开口似的,嘴里嘟囔了好几句“非礼勿视”。

    片刻后,他才颇有些为难的道:“殿下,还是您自己出来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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