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弥风近来很是烦闷。

    自大病初愈以来,若手头不拮据,清晨她会先去南石桥的辛记面馆吃碗鲜得掉牙的羊肉汤面,回来路上顺便去西关路远近闻名的西施豆腐坊买块嫩豆腐,回家做个小菜豆腐汤,就着几碟秋日时节腌好的咸菜把午食凑合了。

    午后再替对门的柳大娘给她在远郊做工的丈夫和工友们跑跑腿送送饭,挣几枚铜板,这一日也就对付过去。

    闲恬岁月本不多求,可这样的日子却让她心里没由来的不爽利,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掌缝里溜走,她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三个月前那场忽如骤雨席卷而来的疴恙让她忘了太多事。

    她也试着闭门回想那些消失的记忆,捕捉些零光片羽,可每每深思,却总有一团浓雾盘桓在颅内,叫人不可再多想一二。

    “阿风,阿风。”

    傅弥风无念无想地躺在屋顶,忽然听到院门外熟悉的女声,微微坐起身。

    下一瞬,一张娇俏的脸从门后钻出,她手上端着木盘,上面放着一个黑陶小盅与几叠小菜。

    傅弥风计上心来,从房顶薅了一把干草,屏住了呼吸。

    吴烟翠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进了小院后,左右看了看,除了草棚里的两头老驴,院子里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她喃喃道:“咦,人呢?难不成又睡下了?”

    忽然,不知从哪飞来一支干草杆,直直插入面前陶罐的侧耳中。

    她狐疑抬头,见傅弥风正坐在屋顶,手里正拿着几根干草比划,看那副模样,下一个目标应当是她的发髻。

    吴烟翠佯作生气的模样,跺了剁脚,“阿风,你再这般,这汤我可就端回去了。”

    见状,傅弥风赶忙飞身而下,落到吴烟翠身旁,连连躬身道歉。

    说了一阵好话才将人哄好,她伸手欲揭木盘上陶盅的盖子,却不料吴烟翠兀地挪开身子,一脸正经:“听阿娘说,你近日都未出门?可是头疾又犯了?”

    傅弥风满心满眼那盅鸡汤,便随意答道:“没有没有。”

    吴烟翠这会是真有些生气了,她将木盘重重搁置在石桌上,什么都没说,拽过傅弥风的手就往外走。

    傅弥风一愣,都快走出院子了才反应过来,拉着吴烟翠停下,无奈笑道:“干什么去?几日不见,怎么脾气大了不少。”

    “病了就去瞧大夫,闷在家里算什么事,你若是缺银子,我有。”吴烟翠说着,手已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

    傅弥风失笑,推回吴烟翠递来的荷包,问道:“哪来的钱?看着还不少。”

    吴烟翠面上一红,小声道:“替几个同窗抄字挣的,你可别跟我阿娘讲,她知道又该恼我了。”

    她说完,又拉着傅弥风上下看了看,见她无碍才放开,“休要转移话题,头疾真没再犯?千万别因为磨不开面自个儿忍着。”

    “当真没有,我可没你爹那毛病。”傅弥风引着吴烟翠走到石墩坐下,忽然唉声叹气,眼神一个劲朝石桌上的鸡汤飘去,“若是有,那也定是胃疾。”

    吴烟翠一边笑她整日在吃上钻功夫,一边替她把食盅盖子打开。

    傅弥风则不动声地拿起汤匙开始品尝,喝了几口后,忽然抬头问:“你阿娘怎的炖了鸡汤?她平日里炒蛋可是连蛋都不肯放。”

    提起这个,吴烟翠耷拉着眉毛,右手撑着下巴,面色颓然:“我爹做工时把腿给伤着了,右腿旧伤本就未愈,现在倒好,走路都不利索。阿娘昨晚还因这个与他吵了一架,可他今日还是辰时就出门了。”

    “阿风,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去女塾?”

    傅弥风停下竹箸,轻飘飘瞥了眼吴烟翠,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不宽慰我几句?”吴烟翠好奇。

    傅弥风眼睛都没眨,自顾自吃着菜,“我说了,你会不去?”

    吴烟翠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又问:“那你呢?既然头疾未犯,整日闷在家里作什么。”

    傅弥风没说话,提着竹箸,低头看着碟里的菜肴,久违地没了胃口。

    吴烟翠追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傅弥风摇了摇头,抬眼开口:“烟翠,你知道我……”

    满腔的疑问就在当口,不知为何,她叹了口气,又不问了,只是摆摆手,道:“罢了。”

    吴烟翠微张着嘴,一时半会没明白她的意思。

    半晌后,她一字一顿地说:“傅弥风,年二十四,五年前搬来的衢县,行商买卖为生,常年在外行走。三个月前从外地回来后突然犯了头疾,卧床半月都无人知晓,是我阿娘发现你晕倒在家,我们找遍了县里的大夫,都说药石无医,后来偶然服了一个游方大夫的偏方才稍有些好转。”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吴烟翠定睛看向她,问道。

    傅弥风听她说着,心里哭笑不得,吴烟翠的这段话,她已从旁人那里翻来覆去听过不下数次。

    可一个人的生平过往仅能被那短短几十个字概括吗?

    醒来后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十分陌生,他们口中述说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她心里还有许多疑惑,她是哪里人,是否还有亲人在人世,她的头疾是怎么来的,三月前那次出行又发生了什么。

    这些问题或许有人可以解答,可她又如何确认别人口中的她是否是真实的她。

    也许是醒来后面对陌生的一切天然的心存疑虑,又或许是她向来多疑,她打心底就不相信旁人,既无法全然给予信任,又何必多费口舌。

    傅弥风淡淡一笑,转移了话头:“你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吴烟翠好似被她戳中了心事,目光不自觉地偏移,看向草棚里的两头老驴,“阿风,你能陪我一趟郑家别院么?”

    见傅弥风没说话,她有些着急:“今日阿娘早早就进了山,阿爹受了伤,又是个节俭的性子,定是不肯花银子在外边的,若是扛着饿做活,身子哪里撑得住……”

    没等她说完,傅弥风已经走到草棚,解开了两头老驴的缰绳,看向吴烟翠:“走吧。”

    待二人各自骑着老驴到衢县城外十里地的郑氏别院时,已快至申时。

    傅弥风扶着吴烟翠在门前的柳树下站定,转身看向别院正门。

    她心下疑惑:往常这个时辰工匠们还进进出出地搬弄修整,这会子垂花门前却只有五六个生脸护院守着。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瞧出了对方眼里的不解。

    傅弥风上前两步,朝门口的护院作揖问道:“几位大哥,今日怎不见在这院里做活的工匠?可是换了别处?”

    护院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不过一弱质女流,于是放下眼里的戒备:“午后就都走了,这几日主人家要在别院里宴请贵客,他们以后也不会再来。”

    可她们方才来的路上并未见到吴叔,他双脚有伤,脚程应比旁人要慢一些才是。

    傅弥风略一思索,又问:“敢问各位可知道工匠里一位叫吴旭的木匠,我妹子——”

    多问两句便已耗尽护院们的所有耐心,傅弥风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已不耐烦打断:“不认识不认识。”

    正巧这时有几辆华贵马车在一旁停下,护院们几下推开傅弥风,留下一句”你们快走开,莫在门前挡路“后,三步作两步朝马车候了上去。

    傅弥风这几日心情本就不佳,被这几下推攘搞得更是火大,还没来得及与他们计较,就注意到了柳树下吴烟翠眼里的焦急,她叹了口气,平息心情后朝树下走去。

    她将护院们的话原原本本转告给吴烟翠,不出所料吴烟翠拧着眉毛问她:“怎么会?”

    “若是下了工,阿爹早该回去了,可我们来的路上也没遇见。“说到这里,吴烟翠又回想起昨夜,自打知事起,她就从未见过双亲争吵,可昨夜的阵仗,就差摔锅碗瓢盆了。

    急着急着,吴烟翠眼眶红了,她哽咽道:“阿风,我爹不会出事了吧?”

    傅弥风拍着吴烟翠的背给她顺气,又接过她手里的丝帕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安慰道:“你以为吴叔是你?一点动静就急得跟兔子似的。许是一结束就跟其他工友一道回去了,况且回城的路上往来行人众多,咱们没瞧见也正常。”

    忽然察觉身后传来脚步声,傅弥风余光一瞥,拉了拉吴烟翠的衣袖,正色道:“有人来了。”

    “嗯?”吴烟翠擦干脸上的泪痕,抬头往傅弥风身后看去。

    一位紫衣女子带着一个梳着双鬟髻的小丫头缓步走到她们身前,浅浅行了一礼后,笑着看向吴烟翠:“妆哭花了,可就不美了。”

    说着,她从身后小丫头的手上接过一精致的沉水木雕盒,又道:“这是我家主人赠与姑娘的天山灵玉,本不该送这不入流的东西给姑娘,只巧这玉常年质地冰凉,最适姑娘眼下。”

    “姑娘归家后可用它缓解一二,明日定还您一双完美如初的美人目。”

    吴烟翠愣愣地注视着女子将木盒打开,从中取出一块通体碧绿的寒玉。待手触及这玉时,她才反应过来,连连推手拒绝:“不不,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不能收。”

    女子强拉过吴烟翠的手,连玉带盒放在她手中,“并非什么名贵物件,姑娘切莫在意,若实在不愿收下,丢了便是。”

    语毕,女子就领着小丫头回去了,留下两人拿着木盒面面相觑。

    “阿风,这 ……”吴烟翠被这富贵人家的豪横手笔砸得有些头晕,伸手拉了拉傅弥风,见没有回应,才发现后者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子所上的马车。

    竹帘微动,车厢内传来男子的咳嗽声。

    “怎么了?”吴烟翠问。

    傅弥风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事。”

    “这玉……”

    “丢了吧。”傅弥风神色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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