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从郑家别院回到南门巷时,天已经黑了,幽深的小巷里只有吴家门前点了盏灯,柳大娘站在门前,面色不虞。

    “娘。”吴烟翠颤巍巍叫道。

    “净手,吃饭。”柳归云什么也没问,瞥了眼吴烟翠手里提的食盒,又轻飘飘朝傅弥风看去,“你也来。”

    吴烟翠进门后,发现她爹的行头都搁置在院子里,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可等洗完手,饭桌上却不见其父身影,她擦干手上残留的水珠,坐下后问柳归云:“阿娘,爹呢?”

    “睡下了。”柳归云隔桌掸了掸竹筷。

    “这么早?”

    “和你张叔喝了几盅,醉了。”

    “爹还会喝酒?”吴烟翠讶异,在她的记忆里,她可从未见过她爹饮酒。

    墙角堆了几坛浑酒,昏黄灯光下,不知柳归云是否也饮了几杯,面上红云渐显,只见她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以为你爹是个每日只知扳凿斧锯的神仙?你别看他平日里老实不说话,心里不知憋着什么坏呢,你老娘我都让他给唬了。”

    “娘!”吴烟翠看了眼傅弥风,有些难为情。

    柳归云摆摆手,很是豪气:“小风又不是外人,你在女塾念书时也注意着,耳听眼见皆不为真,旁人说什么你只听三分,剩下七分自个儿留着心眼,别跟个虫鱼脑袋似的赶着趟让人骗。”

    傅弥风原还作个旁观者听柳吴娘俩逗趣,正端碗低头笑着,忽然察觉到一股灼灼目光。

    她抬头回望过去,柳归云却在视线交汇的下一瞬移开了眼。

    “我又不傻。”吴烟翠反驳。

    翌日。

    傅弥风按照旧例去城西的张记医馆复诊。

    今日在店里坐馆的是张大夫,他替傅弥风把完脉后,捋着花白胡须问道:“这几日头疾可有再犯?”

    傅弥风摇头。

    张大夫颔首,沉思片刻,提笔蘸墨写方。

    “听闻我此前昏迷时,您曾替我把过脉?”傅弥风问。

    张大夫拿笔的手一顿,搁笔回忆,半晌才答道:“老夫年迈,医馆每日客人繁多,已不记得此前是否有为姑娘诊治过。”

    听到这个回答,傅弥风倒也不意外,除去吴烟翠口中的游方神医,醒来后她一一见过昏迷时吴家人替她请的大夫。本想从病症上找找线索,可他们都不外如是地如张大夫今日这般说不记得了。

    初初她以为众人是因没能治愈她这顽疾怕传出去砸了自己的招牌,可时间长了,这些大夫的口径竟出奇一致,她便咂摸到些奇怪的意味。

    见傅弥风兀的无声地笑了起来,张大夫奇道:“姑娘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无碍。”傅弥风收起笑,摆了摆手。

    张大夫复又提笔继续写方。

    她垂眸摩挲着虎口上的茧痕,忽然听到屏风后传来窸窣声响,警觉起身,两个跨步迈至屏风后将藏着的人提了出来。

    傅弥风拧着眉看着偷听之人,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年岁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她还未开口询问,便听身后张大夫惊讶道:“山慈,你藏在后面作什么!”

    面对师父的诘问,蓝衣少年涨红了脸,有些口吃:“爷爷,我,我……”

    见自己孙儿如此失礼,张见清连忙搁笔,起身走向傅弥风道歉:“实在失礼,我这孙儿自小便喜爱医术药理,奈何他父亲却希望他考功名走仕途。”

    “这些年我与他父亲少有往来,山慈性子软,又惧怕他爹,只能跑来医馆偷学。我虽同他说过多次,但这孩子认死理,倔得很,还请傅姑娘切莫怪罪。”

    傅弥风倒是很喜欢张山慈这倔牛性子,她朝张大夫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

    “山慈,还不快谢过傅姑娘。”

    “是。”张山慈恭敬地朝傅弥风躬身作揖,耳侧绯红,“此番是山慈无礼,多谢傅姑娘宽恕。”

    二人归好,张见清满意点头,将几上写好的药方递给孙儿,吩咐道:“山慈,抓药时顺道把你上回送我那支山参包好,随药一起赠与傅姑娘,她虽未怪罪,但偷听病患问诊非医者所为,罚你一支山参不为过吧?”

    张山慈倒没什么意见,抿嘴称好,正说着,踮脚抬手取下斗柜上的木盒。

    傅弥风听了,连连拒推诿拒绝,可张大夫仍不肯作罢,定要用这支人参补偿孙儿的过错。

    两人正僵持,却听张山慈一改柔软做派,沉着道:“傅姑娘,今日是我不敬在先,惊扰姑娘看诊,本不该多说什么,可爷爷往日里不乏给病人熬制药膳补身,傅姑娘就权当念及爷爷这片庇护患者之心,收下罢。”

    既这般说了,她也不好再推拒,只得拜谢两位好意,收下山参。

    从医馆出来后,没走两步傅弥风便被人从身后叫住。

    来人闲然自得地骑着高头红棕大宛驹,马儿骠肥体壮,精神头十足,鬃毛还精心打理成了剪花式,再搭上身后跟着的七八个随从,走在路上很是气派。

    相比之下,傅弥风的老驴实在是不够看,乱糟糟的打绺毛发和沾了泥的胳膊腿,连人带马从头到脚充斥着一股子穷酸气,人坐在上头生生矮了身边人好大一截。

    她神色自若,取下斗笠挂在驴脑袋上,仰头朝马上的锦袍男子抱拳,笑着招呼:“宋掌柜安。”

    “许久未见你,气色好了不少。”锦袍男子拉定缰绳,上下打量了一番傅弥风。

    傅弥风道:“托宋掌柜的福,近来确实康健许多。”

    男子漫不经心点头,“什么时候进山?”

    傅弥风略一思忖,答:“过段时日罢,起码等柳姨这趟回来。”

    “如此。”说着,男子招收唤来随侍,将一张黄纸交给傅弥风,“原是要去柳娘子家送契书,正好你在,这张契便烦请你替我带去,着她出山后看上一眼。”

    傅弥风答好,微微倾身接过,随意扫上一眼,见无甚过错便收入袖中。

    锦服男子是衢县一家名为东光楼的酒楼掌柜,宋安。

    傅弥风与他相识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时她头疾渐愈,柳归云见她闲在家中,便叫她一同进山打猎挣些银两补贴家用。

    柳归云射艺精湛,功夫老道,猎的都是寻常猎人打不到的珍奇野物,而宋安的酒楼里恰巧不缺爱吃野味的客人,厨子作保,吃客作媒,宋安便成了这些猎物的老主顾,柳归云猎到的东西大半也就都收进了东光楼的厨房。

    这两个月来,傅弥风跟着柳归云打猎载货,一来二去,也在宋安这里算混了个眼熟。

    宋安这人很有意思,在衢县一众膏粱子弟中颇为独树一帜,出身大族,却从商开了酒楼,为人也没什么架子,又十分大方,交易往来的也都是些走夫贩卒、江湖侠客,凡他认为有趣,无论何人,无论何物,皆可报价。

    有门道的人认为,与其说东光楼是饮酒食脍的酒楼,倒不如说是他宋安宋掌柜的情报窝点。

    宋安交友广泛,耳听八方,手里握着不少旁人所不知的消息。

    这些消息不分贵重,也不论银钱,若实在心尖尖猫儿挠似的想听,只要手里头的东西能进宋掌柜的眼,自然能喂饱心里的那点好奇。

    因此,宋掌柜在江州这一带小有名气,不少江湖人纷至沓来,只为与其结交。

    但人们一向苛求不虞之誉与求全之毁,即便有不少人认为宋掌柜以诚待人,值得往来,四周也不乏出现因奢靡做派惹人诟病的声音。

    柳归云就提过多次。

    “你这驴——”傅弥风刚回过神,就瞧见宋安正一言难尽地瞧着她的坐骑,眉头深锁,很是嫌弃。

    早就听闻宋掌柜喜爱洁净,但哪知每每见面他都要提上这一嘴,傅弥风挑眉,戏谑道:“喜欢?牵去,正好当作抵资。”说着,她翻身下驴,把搁在驴脑袋上的斗笠戴回自己头上。

    “可别,你还是留着它给自个儿养老罢。”宋安笑着摆手。

    傅弥风笑了,又是一番打趣,气氛正浓,忽见宋安面色凝重,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前些日子你托我办的事成不了。”

    傅弥风扶着斗笠,抬眼问:“这衢县还有你宋掌柜找不着的人?”

    自知道宋安那处消息灵通,上个月傅弥风便拜托他帮忙找吴烟翠口中那位妙手回春的游方大夫。

    “我没你想的那么大能耐。”宋安看着有一丝泄气,他朝傅弥风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

    “怎么?”

    傅弥风不解地走到他身侧,只见宋安躬身凑近她,低声说:“人我会私下里帮你继续找,你自己行事也莫太张扬。”

    听完,傅弥风更是一头雾水。

    她瞧着宋安神色不对,便顺着宋安眼风偷瞄过去,四个彪形大汉坐在街边的一家酒肆档口,其中一位左手端着酒碗,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看得出来,那人眼中并无善意。

    她朝宋安点头,“行,我知道了,纸契我会给柳姨带到的。”

    宋安回身坐好,又恢复了原那骄矜的模样,他垂眼道:“许是近来不顺,你若得了闲可去城外空阶寺拜拜,那里的菩萨可灵。”

    傅弥风知他这话不过是随意说的,但心里却很是赞同,她从未听闻有谁一场大病醒来忘却前尘的,这触楣头的本事是该去庙里拜拜。

    心下正谋划哪日空闲,又听宋安说:“这驴……我找人替你清洗一番,得了空自己来东光楼牵走。”

    “那如何省得。”傅弥风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见宋安领着大队人马和她的驴浩浩荡荡地从她面前离开了。

    她心下一哂,余光又瞄到坐在酒肆中的大汉,见他放在刀柄上的手蠢蠢欲动,抬手压低斗笠帽檐,快步混入人群。

    傅弥风脚下生风,熟练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巷道,早已将从酒肆就暗中跟踪她的大汉甩在身后。

    她隐在幽暗小巷,天井泼下几斛微光,倾泻在她和站在街口徘徊的人之间。

    电光火石之间,大汉的面容忽然不断在傅弥风脑海中闪现。

    她以前见过他?

    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还未深想,眉心便隐隐作痛,她只得扶额,暂作缓解。

    几息后,她望着仍在街口左顾右盼的大汉,轻吐出一口气:罢了,即便来者不善,也好过坐以待毙。

    正欲抬脚迈入光亮,却听幽深巷道,天井那头,传来一男子陌生的声音,冷冽凛然,毫无情面,像雪山中一潭淬了冰的清泉。

    “你倒是让人好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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