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正厅里渐次热闹起来,一屋子媳妇正说笑呢,只听外头的小厮叫道:“二老爷回来了。”

    老太太倚在黄花梨的圈椅上,笑道:“二郎回来啦。”

    张延龄一身朝服还没换下,径直来了正厅给老太太请安:“儿子回来了,今日母亲进的可香?”

    二太太凑趣道:“有二郎的孝心,娘进什么不香呢?”

    老太太听了果然愈加欢喜,细心嘱咐着:“去换身儿衣裳再来用晚饭。”张延龄连忙笑应。

    这时,柳氏牵着淮素折过檀木雕福禄寿的挂屏,进了正厅,柳氏垂着头:“老太太,老爷,太太。”

    小淮素瞧见母亲的样子,也乖觉得很,立马行了礼:“给祖母,爹爹,母亲请安。”

    张鹤龄浑不在意地“嗯”了声,只老太太见柳氏唯唯诺诺不争气的样子,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忽的门帘儿一掀,进来个粉扑扑的人儿,咯咯娇笑着径直扑到老太太怀里,扭股糖似的不肯起来:“今儿屋里这么热闹,祖母也不使唤人叫我一声。”

    老太太笑着嗔她:“你自个儿赖着贪觉,反倒怪起我来,这是个什么理儿呢?”张汝筠仗着老太太偏疼她,越发撒娇撒痴。

    张延龄慈爱地笑起来:“好了,该吃饭了,快起来罢,别冲撞了祖母。”说完,一回身,见柳氏还在边上站着,他扫了眼淮素,边提步走到外头,边道:“你们也回房去罢。”

    柳氏说了声“是”,带着淮素又出去了。

    回廊幽曲,夜风习习,那檐灯摇摇晃晃,地上那一大一小两个影儿也摇晃起来,正厅的喧声笑语愈发远了,小淮素忍不住回头张望了几回,望着那一厅暖黄的灯光,转过廊,便不见了。

    母亲仰起脸来,看着黛蓝色的远天:“淮儿你瞧,天上这样多的星辰,明日想是个好天儿。”

    小淮素听了,却不言语,如今她越发大了,渐渐能察觉祖母和父亲对她们母女的冷淡,过了良久,她才期期艾艾道:“咱们能与爹爹他们一道用饭吗?”

    柳氏叫夜风一吹,喉咙有些发紧,轻轻咳了几声,才微微一笑:“只咱们娘俩儿在一处,不好么?”

    小淮素攥着母亲的袖子,说不清心里头什么滋味儿,点了点头,有些失落,便随母亲回了厢房。

    ……

    漫漫长夜过去,东方见白,莺燕愈噪,淮素沉沉一觉,梦里尽是旧事。

    她躺了会儿,才慢慢起来,穿好了衣裳去推杨箴儿:“箴儿,该起了。”

    杨箴儿口中胡乱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淮素篦着头发,喊道:“快起来罢,回头嬷嬷又要恼你。”

    杨箴儿迷瞪了会儿,这才不情愿地起了身。二人收拾妥当,方一道出了门。

    转眼,京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过了端午、天贶,便是宫人们最乐见的双七乞巧节,宫人们欢欢喜喜地穿起了鹊桥补子,来往之间,满目皆是各样鹊儿。

    正是七夕夜,璇玑阁索性于庭心,设瓜果酒肴,遍铺草席,璇玑阁上下,无论主仆,俱是欢欢喜喜地聚在一处,或谈织女渡河事,或对月穿针以乞巧。

    永淳一面和淮素说话,一面拣了几样爱吃的,又喝了好些米酒,须臾便双颊嫣红,迷迷糊糊地也学着底下人,对月穿起了针。

    淮素望向极远处,只见满天星河,繁如涟漪,无边无垠的延入那一线幽暗之中。

    无论是在从前的厢房,还是现在的璇玑阁,这一把银钉似的星子,似是多年未变。可分明有些人的面庞,在数年间,已模糊作一团。

    杨箴儿酒足饭饱,将手中的杯子晃了两晃,嘻笑道:“公主乞巧,乞求的是来日得个好郎君罢?”

    永淳面色一窘,直红到了耳根子,啐了杨箴儿一口:“没,没有的事。你这人,我作甚么与你有什么相干?”

    杨箴儿早吃吃笑了,只见她支着脸问:“公主今年也有十一了……快十二了罢”,末了,将耳朵一伸:“公主悄悄儿与奴婢说说,思想寻个什么模样的郎君?”

    永淳架不住,只得央求地瞧着淮素,淮素笑着瞧了永淳一眼,一本正经道:“哦,公主快十二了,是该留意着了。”

    永淳嘴一撇,眼见着真要恼了,杨箴儿见着不对劲,机灵得很,忙说:“上回公主不是命淮素把廊下那丛海棠画下来么?昨儿奴婢瞧着,像是画完了。”

    淮素颔首道:“是画完了,正要拿来的。”

    永淳吃了些酒,又经了一番嬉闹,慢慢生了困意,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淮素姐姐画什么像什么,今儿晚了,明儿再拿给我罢,若是还有别的,也一并带来才好。”

    淮素自然应下,服侍永淳更衣洗漱,待永淳睡下了,守夜的宫女儿换了值,方才与杨箴儿回了下房。

    七夕过后几日,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西苑做起了法事,淮素等人依着永淳的吩咐,扎着各式各样的河灯。

    大约巳正时分,永淳到清宁宫给蒋太后请了安回来,细细的眉揪着,一直忧心忡忡,只坐在榻上瞧着底下人扎灯,并不言语。

    杨箴儿手极巧,正在边儿上扎河灯,莲华样的,莺雀样的,无一不精细秀致,只见她手中一停,忽然一凝神,轻声问道:“你听听,什么声儿?”

    淮素细细分辨,竟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她顺着炎炎日光,往远处瞧了一眼,疑道:“像是左顺门那边儿的动静。”

    哭喊声越发大了,永淳本在榻上歪着,也噌的站起身,面有惶惑:“母后说,群臣跪伏左顺门,哭阙以谏天子,二哥头疼得很,这,又是为了什么?”

    今年三月起,皇帝和朝臣就因重议大礼之事一直水火不容,首辅杨廷和与好几位朝中要员自请致仕辞官。就在前日,皇帝下诏,追尊父母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和“圣母章圣皇太后”,并另建太庙,此诏一出,举朝皆惊,众臣争论不休。

    总之前朝,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淮素见她惊鹿似的茫然无措,于是柔声安抚:“凭它天大的事,也有皇上和两位太后,宪宗时,群臣也曾跪哭文华门,天子一句话便都打发了,公主怕什么呢。”永淳毕竟年纪尚小,听淮素如此说来,便又心安不少。

    翌日清晨,司苑局的小太监刘沔来送时鲜瓜果,见永淳尚未起,便凑到杨箴儿跟前,神神秘秘道:“昨儿的事,你听说了没?”

    杨箴儿果然好奇,追问道:“昨儿怎样?”

    刘沔嘿嘿一笑,洋洋自得:“我是听御前的兄弟说的。”

    杨箴儿横他一眼,催促着:“快说!”

    刘沔这才面容一肃,低了声道:“昨儿皇上大怒,命锦衣卫包抄左顺门,百余人被捕,执首者下狱,廷杖了数十位朝中大臣,翰林编修杨大人也未幸免,左顺门的血迹,现下都还没清干净呢。”

    淮素在一边儿拿着个掐丝珐琅的彩碟拼果盘,直听得心惊肉跳。他们深居内宫,与宫外隔着重重高墙,但那日的哭喊声竟传至内廷,可以想见,当日左顺门哭阙震动之大、悲声之巨。

    君臣交锋,天子一怒,数百位朝廷命官,在锦衣卫霹雳手段之下支离破碎。

    刘沔口中的杨大人,是前任首辅杨廷和之子,这位杨大人少年时已群书博览,才高绝伦,人道神童。

    母亲尚在时,还曾教她临过杨慎的《黄叶诗》。淮素心底一沉,良久默不作声。

    此日正是晌午,忽而起了风,远远浮来几片铅云,扯絮似的,欲散还聚,天渐次晦暗下来,虽不见有雨,却颇是凉快。

    永淳年纪小,忘性大,更没人胆敢把这样的事说与她听,再说内宫里头的人自己也不大清楚。此刻永淳正嫌屋里闷,和杨箴儿并几个小宫女在廊下踢起了毽子。

    淮素在边上笑看着,帮忙数数,按杨箴儿的话说,淮素正是“笔上功夫使得,腿脚上却笨得很”。

    众人嬉闹了会儿,脸上俱是红扑扑的,永淳愈发来了兴致,变着法儿地踢毽子,只见她忽左忽右,回旋往复,极是灵活矫捷,一时竟连杨箴儿也跟不上,只能按着肚子直叫哎哟,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厢永淳足底挽花,正是起劲,那边正门一开,黄锦趋步而来,给永淳打了个千儿:“长公主,皇上瞧您来了。”

    永淳双眸一亮,伸手将毽子握住,喜笑颜开:“多谢黄伴伴。”

    正说着,皇帝已然踱至廊下,正停在那几杆修竹边儿上,淮素只依稀瞧见他负着手,身姿挺拔,爽朗清举。

    永淳还惦记着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的事,一把将毽子抛给淮素,兴冲冲道:“上回只说到三宝太监在锡兰山迎请佛牙随船带回,二哥便好几个月没影儿了,这回可不能走了。”

    皇帝虽笑着,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永淳几眼,见她当真什么也不知,精神又极好,便也朗声一笑,应道:“好啊,今儿二哥哪儿也不去,索性赖在你璇玑阁里头了。”

    宫人们预备了鼓腿膨牙红漆包钿螺的小几,并两个梅花式矮凳与一双绒套绣墩,方便兄妹二人在廊下吃茶说话儿。

    因着暑热,小厨房平日里都要备着好几瓶木樨清露,拿冰镇了,兑水和匀,清爽又香甜,永淳素日最爱这个。

    淮素擎着盘子,正将碗壶都搁到几上,头一抬,堪堪与皇帝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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