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了!走水了!”

    正是夜阑,忽听得人声喧嚷,梆子声又快又急,淮素梦中惊醒,忙坐起披了件薄衣,趿鞋奔出去,见璇玑阁安然无恙,方才松了一口气。

    众人听见响动,皆披了外衣陆续出房门,只听得由远及近,水车轱辘,水声响溅,那梆子好似敲在人心上,敲得人神魂不定。

    淮素拢了拢衣襟出门去瞧,方见清宁宫那处火光冲天,将整个天幕映得通红如昼,她转过脸,面上如纸一般雪白,张了张口,只听自己声儿发颤:“清宁宫走水了。”

    永淳浑身一颤,脸色巨变,立时拔足便跑,李嬷嬷急得顿足大喊:“快拦住她!”

    淮素毫不迟疑,掉头便追,在清宁宫门前拼死将永淳拦住:“公主且冷静些,咱们此时进去,平白地添乱罢了!”

    永淳挣不脱,掩面哭道:“可母后在里头呀!她在里头呢!”

    水车陆续推进清宁宫,那大缸大缸的水进去了又出来,缸中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那火势却没见息下去半点。

    皇帝匆匆赶来,淮素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模样,神色极为冷峻,步履却慌忙。

    他目光在永淳与淮素身上一溜,便头也不回踏入清宁宫。

    不消一刻,张太后连同陈皇后也一道赶来,乌泱泱一群人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或真心,或假意,齐齐聚在清宁宫门前。

    此时一个小中人仓皇奔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张太后跟前,两股战战,抖如糠筛:“火……皇上冲进大火里,……奴才们拼死也拦不住!”

    张太后周身一震,双眼圆睁,气得乱战,显是怒到了极处,半晌咬牙道:“胡闹!真是胡闹!”

    陈皇后急声道:“黄锦呢?他也拦不住?”

    那小中人面如死灰:“黄公公拦不住,也……也跟着进去了。”

    张太后紧抿着唇,盯着那小中人,眼光如刀,隐隐掠过一丝杀伐之意:“倘或皇帝有甚么不测,国本动摇,你们这些个不中用的东西,尽皆为大明陪葬去罢!”

    那小中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瘫倒在地,哆嗦个不停,竟已淅沥沥尿湿了裤子再不能言语。

    永淳泪流如注,却只细声抽泣着,唯有紧紧攥着淮素的衣裳,两只手捏得骨节发白。

    淮素揽着她,拍抚着她的背,心中又是寒凉又是惶然,脑中反反复复的是那个踏入火中的背影,挺拔坚毅,萧萧似玉山将倾。

    天色将明时分,火势终歇,拥簇之下,皇帝搀着蒋太后慢慢出来,只见蒋太后神色憔悴,唇上发白,想是受惊不小。

    永淳扑到她母后身上,呜呜哭着。

    皇帝衣冠有些凌乱,却是极镇定平和,微笑道:“母后累了,先在你璇玑阁歇息几日。”

    蒋太后见永淳满面泪痕,略略镇静下来,安抚道:“我的儿,不妨事的。”

    张太后瞅了眼黄锦,只见黄锦侍立在旁,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裳燎了数个破洞,形容狼狈。她随即将目光调开,冷冷道:“去宫正司领罚罢。”

    黄锦头也不抬,躬身应了个“是”,说着,轻手轻脚退下去了,蒋太后瞥了眼黄锦,张了张口,却甚么也没说。

    这夜大火,清宁宫西殿几近全毁,遍地焦木灰烬,蒙昧晨熹之下,只见尘烟阵阵,笼着一众惊惶的面孔,俱透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张太后早安排了数十个御医,御医们轮流为皇帝与蒋太后诊脉,皇帝龙体尚安,蒋太后受了些惊吓,脏气衰微,脉象略虚浮,所幸并无大碍。蒋太后暂时安顿在璇玑阁,好作将养。

    没几日,张太后的仁寿宫亦遭了火,烧得一塌糊涂。

    皇帝下令重修仁寿宫大善殿,张太后只得暂住不远处的仁智殿,仁智殿又名“白虎殿”,历代帝后停灵之所。

    火起是天意?还是人为?有心人早已瞧出了些端倪。

    这天夜里淮素便觉得脸上发烫,次日起来,果真两腮微赤,眼饧发热,迷迷糊糊强挣了半日。

    到了午间,杨箴儿见她面上通红,伸手在她额上一试,只觉触手极烫,惊的呼了声“哎呀”,忙禀明了永淳,将晕头昏脑的淮素撵去歇息,永淳叫了两个医婆来瞧,开几剂方子,与人煎去。

    歇了两日,这晚,淮素自觉略好些,正歪在榻上看书,只读到一首秦风,中有“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她莫名怔忡起来,夜风细细,潜入琐窗,杳杳几声虫鸣似有还无,屋里的烛火悄悄儿的,联珠纹的帐子垂在地下,投下黑皴皴的影儿。

    忽而帘子一打,人影一动,杨箴儿已进了屋,将她手上的书抽开去,拧了她一把,没好气道:“才病了,又费精神看这劳什子,你当自个儿吃的是神药仙丹呢。”

    淮素笑瞅了她一眼,只问:“接连两场火,现下外头情形如何了?”

    杨箴儿将书抛在案几上,往榻上一坐:“章圣太后要携咱们公主去朝天宫祈福,明儿就动身。”

    国朝崇道,那朝天宫在留都南直隶冶山,南朝时曾叫总明观,专事研习文、史、儒、道、阴阳五科,后因江山更迭,门庭改换,冶山修起了道观,香火延绵千余载。

    洪武十七年,太祖下诏,令改朝天宫之名,添筑宫苑,兴建房室,为天家焚香祈福、礼拜诸神之所,有时也作为文武百官演习朝拜、官家子弟学习礼仪之地。

    正是君臣“议礼”之争的关头,必有人借天人感应之说大作文章,蒋太后这才急忙儿地去朝天宫祈福礼神。

    淮素点点头,又问说:“那都带些谁去伺候呢?”

    杨箴儿道:“太后那边儿是华姑姑,还有惯常伏侍的几个体己人,公主嘛,自然是两个嬷嬷并我和采翠香君这几个”,又叹了一回:“好容易出一回宫,偏你病了,不能同咱们一道去,否则咱俩一处,岂不更有乐趣。”

    淮素道:“太后此去朝天宫斋戒祈福,为的是国泰民安、河海清晏,神明跟前可不许马虎,你且收收心罢,谨慎着些儿。”

    杨箴儿恹恹地应下了,说着淮素的手便有些发凉,两腮却又发起热来,只道不好,忙熄了灯睡下。

    翌日,永淳临行前特地来瞧瞧淮素,只见淮素面孔雪白,涕泗不断,声儿也哑了,吴医婆道:“姑娘那天夜里受了风寒,又没察觉,耽误了病情,故这热症来得厉害了些,却不妨事儿,再吃几剂药,咳嗽出来,便可大好了。”

    永淳这才随蒋太后上了车驾,一列车马浩浩荡荡出午门,又换乘船只,行水路,去往南京。

    果如吴医婆所说,连喝了几日的药,人慢慢松快了,只还咳嗽着,略有些反复,拖了这些天还未见好全。

    自永淳她们去朝天宫后,璇玑阁便清闲了下来,因淮素病着,永淳拨了几个女孩儿伏侍她,淮素不愿拘着她们,总是早早儿的就打发了她们,女孩儿们乐得偷闲,每日在璇玑阁里头斗草簪花、猜字拆枚。

    约摸戌时,淮素剪罢烛花,正拿丁香色和耦合色的线比对着,寻思给永淳打个珠络,听见外头有人细语,跟着帘子一挑,只见一方夜色茫茫,一线月光隐隐,皇帝正一手擎着湘竹帘儿,一手握着把折扇,身姿超卓,端然玉立。

    皇帝瞧向榻上半倚的淮素,斜剌里的夜风如缕,吹得他袍角轻轻掀动,起了又落。

    淮素只怕自己病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竟生出幻象来,呆了一瞬,又忙阖上眼,却听得一声极熟悉的低笑。

    皇帝近前来,拿着扇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忍俊不禁:“睁眼罢!不是甚么豺狼虎豹。”

    确是皇帝!

    淮素惊得睁开眼,忙不迭起来行礼,却被他按着:“你既病着,不用起了。”

    淮素心下惴惴,有许多话想问,譬如他如何能来,又为何而来……脑中滚过千头万绪,却甚么也抓不住。

    瞧她面色纠结惶惑,皇帝掀衣坐下道:“你不用挂心,朕既有法子过来,必不叫你有后顾之忧。”

    半晌,淮素才轻声道:“皇上此来过了病气,岂非是奴婢的罪过,还请快快移驾。”

    皇帝眉头一竖:“你这是在撵朕走?”说着折扇“哗”的一打,施施然摇着,偏他生得面如冠玉,足足一副闲散贵公子的模样:“朕偏不走,你待如何?”

    淮素嘴角一翘,又忍住了,才道:“奴婢不敢,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上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皇帝瞧了她一会儿,忽然面容微敛,淡淡问道:“扇子呢?”

    淮素愣了一愣,佯作一副镇定模样:“扇子,不正在皇上手里头拿着么。”

    皇帝扇子一收,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知道,朕说的并非是手上把扇子。”

    淮素不敢望他那双眼睛,忙将脸低下去,勉力笑道:“皇上赏的那把……奴婢怕磕着碰着,收起来了。”

    皇帝微微沉吟,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收起来了?连同你的心也一并收起来?”

    淮素实实无力招架,只僵着身子,一颗心跳得又乱又急,不待她反应,皇帝又倾身逼近,询问道:“嗯?”

    叫他这样步步紧逼,激得淮素将心一横,抬头便要说一句“承蒙皇上错爱,奴婢恐不能受之”,却在抬头那一瞬,猛然与皇帝鼻尖相抵,鼻息相对,方才攒的气力刹时泄了个干净,淮素怔怔瞠大了眼,一眨也不眨,那张磊落分明的俊容,凑近,凑近,再凑近。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温柔极了,仿若蜻蜓点水,漾开温热的细波,转瞬即逝。

    他步子轻得很,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淮素脑中坨着一团浆糊似的,只晓得耳边全是他清清冽洌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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