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大好了,我可不必再过来,虽说天儿热,姑娘却不可贪凉,更不许吹风……”

    “姑娘?”吴医婆见淮素失着神,握把折扇,在手里头慢慢敲着,便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

    淮素恍然回神,脸一红,忙笑道:“真是多谢。”吴医婆见她面含春色,大有情思脉脉之态,便揶揄似的笑问:“先头我说了甚么,姑娘知晓?”

    淮素点头如捣葱,口中忙说:“淮素必定谨遵医嘱。”

    吴医婆起身出门,淮素替她打起帘子,临了吴医婆瞥了她一眼,只听她缓声道:“内宫里的女子,一生都属皇上所有,倘或有甚么不该有的念头,便趁早打消了罢。”

    淮素见她误会,却实属真心,面上飞红,应了是,端正行了个礼道:“吴嬷嬷慢走。”

    吴医婆前脚走,银铃儿后脚便进屋来,伸手拉了淮素要出去,淮素不肯:“我才好,你又来招我作甚么?”

    银铃儿道:“天儿阴了,起风呢,我们拿出旧年的风筝来,预备在院子里头放着顽。”

    淮素道:“吴医婆叫我不许吹风,你们顽去罢,我支开窗看着,同你们说说话儿。”

    银铃儿扭身从衣搭上拿下件披风来,嘻笑道:“姐姐整日在屋里枯坐,也不嫌闷,今儿总算大好了,再不出去透透气儿,倘或又闷出个好歹,可怎么好?”

    淮素伸指在她额上一戳:“你们可是乐疯了,就属你歪主意多,成日家只听见外头鸡吵鹅斗。”银铃嘿嘿笑了。

    南风温醺,流云蔽日,满庭芳树枝叶繁茂,一簇簇的绿意,直溢出来似的鲜艳青翠甸甸欲滴,女孩儿们牵着缕缕游丝,细细的曳上远天去,抬眼望,只见燕儿雀儿斑斓五彩,正高高低低,沉沉浮浮,好似要飞出这朱甍绣闼。

    银铃将一只五色雁递到她手里,淮素动了兴致,接过来引线放着,雁儿愈远,上了高空,风儿愈盛,纸糊的双翅呼啦啦作响,便似一支鼓风的彩帆,游嬉于碧海般的天幕之间。

    线轴轱辘辘转,未几线到了头,天那么高那么远,仿若无穷无尽,无涯无垠,那彩雁渺如豆丁,飘游无着,她手慢慢松开去,只一转眼,线已脱了手,拂过她的指尖,飞远去了。

    “呀!”银铃呼了一声:“风筝飞了!”

    淮素有些痴了,怔怔道:“不知它落在了何处,教何人拾去了。”

    银铃儿眼珠子一转,道:“姐姐那支风筝,我花了老大功夫,这会子姐姐把它弄丢了,可用甚么抵?”

    淮素笑瞅她一眼:“是吗?叫我好生瞧瞧,手皮儿磨破了不曾。”说着便要去拉她的手,银铃儿往后躲着不肯,还指着她的耳坠子咯咯笑道:“姐姐这个尚可,抵给我,我勉强收下,自不提那支风筝。”

    淮素道:“好你个银铃儿,原是中意我的白玉坠子,你若是叫几声好姐姐,再拜两拜,这坠子与了你又有甚么,可今儿你这般算计,想要可难了。”

    银铃儿恼得哎呦一声,却叫淮素抓了空档,呵手挠她胳肢窝儿,女孩儿们笑作一团,都看热闹不拦着也不让躲,银铃儿最耐不住痒,只好满院子直叫嚷“好姐姐,好姐姐”。

    白日里人声喧嚣,姐妹们打闹顽笑,也不觉着甚么,只夜阑人静时,淮素思绪纷纷,辗转难眠,恐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又恐道是无情却有情。

    手里的书早撂下了,却又望着窗格子发起怔来,窗棂上雕着折枝花样,那紫红漆越瞧越艳丽,教人目眩神迷。

    忽然帘子一动,淮素心头剧烈一跳,方见个人露出脸来,极面生的小中人,淮素舒了口气,回过味来,心中竟隐隐有些失落。

    那小中人打了个千儿道:“师傅吩咐奴才给姑娘送东西来。”

    淮素面露疑色:“你师傅是?”

    小中人留下张薛涛笺道:“师傅说姑娘看了自会明白。”说着已退了出去。

    淮素心道那中人莽莽撞撞,一面看笺。笺上熏着极淡的兰草香,背面只是绘着些花卉祥云,并无字句,翻来正面一瞧,却不是枝蔓草又是甚么!旁边只四个朱红行楷“昭昭此心”。

    淮素握着笺,手轻轻地抖了起来,朱正是那人的姓,此间绘的蔓草……昭昭此心,此心昭昭……她将笺按在心口,好似如此便能按住心中的悸动,按下心口那一簇燃着的焰火。

    她心里惶惑杂陈,又是惊怕又是欢喜,倒头伏在榻上轻轻啜泣,细细的幽咽飘散窗外,好似春花落地,隐隐约约。那少女心思,情窦初开时,一腔欲说还休,满心患得患失,三言两语又怎说得清道得明。

    这一夜实实难以入眠,东方见白时,淮素愈发精神抖擞。

    因永淳不在,李嬷嬷周嬷嬷也跟了去,众人没了拘束,大清早的璇玑阁还是静悄悄儿的,女孩儿们都在好睡,只余两个小中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沙沙窣窣扫着院子。

    淮素睁着眼,翻了好几次身,将枕头底下压了一夜的薛涛笺又拿将出来,细细瞧了一回,禁不住披衣起来,坐到案前,寻出旧日作的笺,清清淡淡的月白色,湖水蓝的颜色印成一朵朵的小小花样。

    她咬着笔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提腕写道:“髧彼两髦,实维我仪。”是行极端正的簪花小楷。

    她擎着笔,又署上个“淮”字,久久凝视这个字,方浮出些笑意,似是厘清了一桩极为难的心事,慢慢的脸上发起烫,半晌,却是一声轻叹,将它卷了起来,收在贴身的荷包里,这才觉着眼中泛酸,太阳上胀痛不已,索性合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正是一日晌午,淮素在廊下给细细和恬恬喂食,细细聒噪不停,一会子“公主回来了”,一会子又“菀菀黄柳丝,濛濛杂花垂”。

    银铃儿道:“成日家念这些酸诗,我都不认得,它倒博古通今。”

    一个女孩儿取笑她说:“要是这会子香君姐姐听见,必说‘你可不如这只鹦鹉聪明伶俐’。”

    银铃微微冷笑,只道:“是了,香君姐姐何等伶俐人儿。”

    她素日没少受香君言语讽刺,因淮素深得永淳钟爱,杨箴儿也是个不饶人的利害人物,香君心中有不耐烦的时候,总拿银铃几个做筏子。

    淮素将两个笼子隔开些,免得两只愈发聒噪,方说:“你们来璇玑阁几年了?”

    银铃儿道:“我比姐姐还来得早呢,只不过没姐姐的造化。”

    那女孩儿唤作荭玉,难得和淮素说上话,有些拘束,轻轻道:“我来一年了。”

    淮素点点头:“那从前想必在别处伏侍过,你们觉着,咱们璇玑阁如何?”

    银铃这才笑了:“自然极好,公主性子淳厚,待下宽和,嬷嬷虽严厉,却并不苛待咱们,像姐姐和箴儿姐姐,待我们这些下等丫鬟,也是和和气气的。”

    荭玉细声道:“从前在别处,里面伺候的姐姐们自持身份,向来不爱和我们混在一处,更有脸上笑着脚底下使绊子的,虽与我没甚么相干,到底瞧着心寒。”

    淮素微微一笑:“咱们的境况比之这些人,不知好上多少,倘或还生怨怼,怎对得住公主的恩惠,也坏了咱们璇玑阁的和气不是。”

    荭玉脸上一红,嗫嚅不语,淮素眨眨眼:“所以呀”,又狡黠一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银铃儿扑哧一笑,淮素一本正经:“笑甚么,属这法子最好使。”银铃荭玉齐齐笑喊:“记住了!”

    忽听得叩门声,三人扭身一看,湄芳正走进来,见她们坐在廊下说话儿,遂笑道:“打搅你们了。”

    银铃荭玉忙起身问好:“湄芳姑娘好。”淮素也笑道:“湄芳姐姐略坐一坐罢。”湄芳道:“改日罢,我家娘娘寻你呢。”

    淮素听是文恭妃寻她,忙随湄芳而去。

    淮素问:“怎的劳烦姐姐来寻我?”湄芳道:“娘娘特特地打发我来,怕那些不省事的丫头子儿们怠慢了你。”淮素道:“娘娘待人至诚。”

    湄芳听了这句“至诚”,只是微微一笑:“许是你正合娘娘的眼缘。”

    湄芳性子淡淡的,待人客气周到,只未免疏离,二人话不多,一路行来,并无甚么言语。

    文恭妃寻淮素,也只是絮述些张府的陈年旧事,多年后再回首,只是时过境迁,花有重开,人无再少。

    当年张延龄将文家一家安置在蘅山小别苑,虽见文家潦倒,并未作奴役驱使,文父领着文黛枝来请安时,老太太还夸说:“黛枝这孩子生得好,我三个孙女儿竟没个越得过她的,怕来日造化不小。”

    果如老太太所言,元年大选,文黛枝被张延龄举荐入宫,德言容工俱出挑得很,除却早已定下的陈皇后,便是张顺妃与文恭妃,三人同日册封。

    二人又细说了许多,方才发现早年两人有过一面之缘,淮素不由笑道:“奴婢那时还极小,只晓得缠着我娘问,怎的再没见过那个仙子似的姐姐,我娘还诓我说,仙子去那九天上的月宫了。”

    说起柳氏,文恭妃眼底有怜悯惋惜之意:“柳姨娘那样温柔标致的人物……天可怜见儿,只留下你……”说着,已有些哽咽。

    淮素早红了眼眶,忙拿帕子拭了,半晌,方才轻声道:“是我娘福薄。”

    文恭妃握住她的手,道:“有我一日,自也有你一日,方不枉建昌候多年来对我悉心栽培。”

    淮素只觉父亲待自己的亲女,尚不如待文恭妃亲厚,勉力一笑:“多谢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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