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三月,值此草木萌动、春江水暖之际,三年一度的会试结束。

    天子殿试传胪后,印着“皇帝之宝”玺印的一张金榜昭告天下英才,他们寒窗苦读数载,到今时可见结果。

    放榜第四日,永淳翘首以盼,才将皇帝盼来了。

    皇帝见她如此喜不自胜,拿扇子敲了敲她:“我晓得你正巴巴地等我。”说话间,瞥了眼淮素,一双眼笑意盈盈。

    永淳嘻嘻笑道:“二哥知我也!”

    皇帝就着紫檀圈椅撩袍坐下:“你可有什么好茶好水招待我?”

    淮素正将茶奉上,皇帝从她手中接过茶盏,二人指尖相触,察觉淮素的手轻轻一颤,皇帝笑意更甚。

    永淳已支好下巴等着,才听皇帝道:“前几日殿试,我见了几个难得的人才。文章笔墨、时务策论俱是出挑,只可惜……”

    皇帝微微一叹,果然引得淮素和永淳支起耳来,双双望着他。

    永淳歪着头思索了会儿,胡乱猜着:“难不成那几个是瘸子拐子?面上生了疮?或是……”她顿了顿,似是想到了甚么,忽然笑个不住:“是不是见了天子,慌慌张张尿了裤子。”

    “……”皇帝无语凝噎,失笑不已:“你成日里想的些甚么,真是荒唐。”

    永淳扮个鬼脸:“那二哥可惜甚么?”

    皇帝笑睨她一眼:“可惜那金榜一甲三名欧阳衢容貌甚伟,皎如玉树临风前,年纪却大了些。一甲一名龚用卿倒是青年才俊,大有可为,可又早有伉俪,夫妻情笃。”

    “那又如何?”永淳不解其意。

    淮素已然明白过来,不禁微微笑了。

    永淳更为不解,转而问淮素:“你又笑甚么?偏你们一个两个都爱卖关子、打哑谜。”

    “奴婢斗胆猜,皇上是为公主留意驸马人选。天下英才尽在皇上彀中,将来驸马必是人中龙凤,故而奴婢为公主觉着欢喜,乃是笑了,还请公主恕罪。”

    永淳顿时羞得埋头,嘟囔着:“你嘴皮子几时这么利害……我只是想二哥说些新鲜事儿与我听,并非肖想这些……”

    “淑女窈窕,君子求之,总有那一日的。”皇帝一面说着,一面只抬头去瞧淮素。

    淮素正自笑着,却见皇帝一双眼带着七分笑堪堪瞧过来,眼里情波澹澹,好似两汪清酒,正邀人一醉。她最抵不住的,便是他的这双眼,总是带笑含情,叫人招架不住。

    被皇帝直勾勾瞧得久了,淮素不觉有些羞怒,便不甘示弱似的柳眉一竖,瞪了他一眼。

    皇帝从未见她如此模样,禁不住“嗤”的笑了出声。

    “二哥?”

    “咳……”,皇帝被捉了个正着,讪讪的打开折扇子扇了几下风:“近日喉中不大舒服,咳了两声。”

    “御医可怎么说?”永淳关切着。

    皇帝收起扇子,温声道:“一点小恙罢了,何足挂齿,你且放心。”

    “这几日,母后与伯母、嫂嫂领着内廷众人削减用度、裁减开支,各宫份例一应减半。是哪处遭了灾?二哥,天下事再多,你也得保重自个儿的身子。”

    说到灾情,皇帝不觉敛了笑容:“自二月来,山西灾、京师饥,朝廷这阵子正免税、赈灾、开仓拨粮。”

    永淳点点头:“百姓的日子着实不好过。”说罢,径自叹着气。

    皇帝笑着“呦”了声:“璇玑阁出了个女相公。身居庙堂之高,心忧江湖之远,胸中自有天下乾坤,难得,难得。”

    “二哥!”永淳气的笑了。

    淮素在旁,只是沉思。

    灾情岂止灾情而已,遭灾后饿殍成群,饥民们为生活计,或成流民背井离乡,或落草为寇四处劫掠,届时户籍混乱,官府治灾、赈济、税收都少了依据,更于社稷不安。

    这动荡之秋,必有贼匪趁乱作恶,最甚者,边地的土司借机勾结夷狄、反叛朝廷。不知有多少家国大事须他和朝臣们殚精竭虑、考量定夺。

    淮素如此想着,面上不觉漏出几分心疼的神色,皇帝眼尖如鹰隼,立时发觉了,只朝她递去一个笃定的目光。

    镂花的窗子吐出一室的清光绰绰,二人相对无声,却又胜过万语千言。

    天公不作美,灾情不止。七八月间,四川、湖广因洪涝颗粒无收、饥民遍野,十月冬,南畿、浙江亦告急。

    因着事多,皇帝好一阵儿没来璇玑阁。

    永淳着站在廊下,身上裹着厚缎貂皮的苏绣比甲,系着条水绿色八宝立水裙,俨然盈盈亭亭、如英如玉。她伸手逗着两只鹦哥儿,两只鸟在笼中窜个不住,一会儿学舌,一会儿吹哨。

    杨箴儿握嘴一笑:“咱们公主越发出落成个美人儿了。”

    永淳笑着瞥她:“瞧瞧,旁人都不言语,偏她爱多嘴多舌的打花胡哨,定是想要赏钱。”

    杨箴儿“哎呦”一声:“真个冤死奴婢了!”

    里头香君掀起厚毡帘子:“碳盆里埋的那几个芋头约莫成了,公主来尝尝罢。”

    小厨房炖了脯子打了酒来,永淳卧在暖炕上,倚着一对莲华纹三色缎引枕,手内拿了一个刚剥好的芋头吃得正香,下首采翠、杨箴儿、香君、淮素、荭玉几个团在一块儿吃酒,陪永淳说话儿。

    外头北风紧催,叶落簌簌,暖阁里却是香气四溢,春意融融。

    香君剥好个芋头,递到淮素跟前:“来吃个芋头,红箩炭焖熟的,香得很。”

    淮素怔了一怔,心中直犯嘀咕:“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虽是诧异,不过也并未推拒,只伸手接过,道了句“多谢”。

    杨箴儿见了,拿肘子挤了挤淮素,只是暗笑。

    享了一场“芋头宴”,众人又各自散去,只留下几个当值的伺候着。

    淮素过廊下回屋,预备歇个午觉,璇玑阁新来一个守门的中人叫住她:“姑娘。”

    “何事?”

    只见他从怀内掏出一张信封,递给淮素:“方才一位公公吩咐奴才转交与您。”

    淮素不由问:“哪个公公?”

    那人显然已让打点好了,回道:“是在乾清宫当差的。”

    淮素一听便明白了,露出笑来:“辛苦你一趟。”

    “不辛苦,不辛苦,姑娘若无事,奴才守门去了。”他正待转身,忽又想起什么,在脑袋一拍:“瞧奴才这记性,那位公公说了,若姑娘有回信儿,三日后午时交给奴才,他自会来取。”

    淮素自然应下,遂拿着信穿廊回屋。

    展信看来,打头是几行极为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看得淮素不禁羞骂道:“忙得人影儿都见不着,还有空写这一箩筐的酸诗。”

    “瞧什么呢这样专心,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正凝神看信,杨箴儿一嗓子把淮素唬的一跳,淮素将信按在袖中,笑骂道:“你又是哪里跳出来的,鬼鬼祟祟进来,连个声儿也没有。”

    杨箴儿笑着瞅了眼淮素:“分明是你看得忒用心,不曾察觉我进了屋。”

    再多说下去,怕要露馅,于是淮素便岔开道:“你今日要值夜罢?这会子歇一歇,养足了精神好守夜。”

    杨箴儿岂能放过她,也不提信的事,只故意捡着白日的事问起来:“方才香君好端端剥个芋头巴巴地捧到你跟前儿,

    这是什么缘故?她向来与你不对付,近日倒转了性儿?”

    淮素一脸的懵懂:“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或是公主说了她?”

    杨箴儿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听听这话儿,有人得了便宜,竟不知为什么得了便宜。”又挨着淮素坐下:“我却知道个中缘由。”

    “什么?”淮素亦是奇了。

    杨箴儿凑到她耳边:“你可知,你的事儿,别个可都晓得了。既知道了,香君哪敢给你脸子瞧?”

    淮素的耳朵尖霎时红了,心知瞒不住,便只问:“你们如何晓得?”

    “前儿我出门碰上了湄芳,她是个眼里向来没人的,那日却与我扯了好一通,却分明是向我打听你和……那位爷的事儿,饶我是个再不晓事儿的糊涂虫,也都明白了。”

    淮素心中“咯噔”一下,外边人如何得到的消息?

    “你倒藏得深,咱们自己人反倒是最后才知道,”说罢,杨箴儿半是埋怨半是探究地拿眼瞧着淮素,却见淮素并无喜色,反倒愁眉锁眼。忙又搂了淮素笑道:“你真真的树叶子掉将下来怕打破了头,平日里那样有成算的稳重人,这会子惊惊慌慌。外边儿都知道了又如何?若有人寻你的麻烦,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那位爷护着,还愁什么?”

    “我并非怕人寻麻烦。”淮素摇了摇头,只是沉吟:“咱们里边儿人都不知道,怎的反倒外边儿先知道了呢?”

    杨箴儿拿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惯是犯些疑心病。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过日子,有一天是一天,思虑那许多作甚么?”

    淮素不知如何解释心中的不安,只得笑道:“杨天师金玉良言,小女子受教了,还请快快去睡罢。”

    “好啊,叫你取笑我。”杨箴儿作势要拧她的脸。二人闹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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