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复始,岁序更替,又是一年吉春到,永淳已长到了十六岁上,皇帝开年便吩咐礼部,为永淳择婿。

    礼部先是榜喻在京的官员军民子弟,凡行止端庄有家教者皆可报名,司礼监择日将于诸王馆遴选这些少年俊杰,若是不中,乃博访畿内、山东、河南等处。

    如此精细拣选至三四月,方择定了三个人选,驸马就在这三人中取一。

    自选驸马以来,蒋太后指了几位女傅为永淳授课,每日两个时辰。这日课后,前脚采翠将女傅送出了门,后脚永淳便往榻上一歪,口中直喊:“这劳什子课业,真真愁杀人了,又要抄写《女训》、《女则》,眼见今晚是睡不成了。”

    杨箴儿“咦”了声,眼珠儿一转:“方才女师还说咱们公主德言容功俱佳,经史子集亦有涉猎,贞静端方,有君子之风。若此时女师回转来,岂不是白骨精遇上孙猴子——原形毕露了。”

    永淳笑得伏倒:“你这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屋里正热闹,采翠和香君一边一个擎起螺钿翡翠珠玉的帘儿,朝里头道:“公主,皇后娘娘到了。”

    陈皇后款步进来,只见她梳着桃尖顶髻,发髻上斜着支金绞丝灯笼簪,既清贵且秀丽。

    一屋子的人立即跪下迎驾,永淳也上前施了一礼,笑道:“皇嫂一来,臣妹这璇玑阁真真的蓬门生辉。”

    陈皇后拉着永淳道:“咱们姑嫂二人就不拘这个礼了,”又笑着将永淳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果真不错,可见女傅们用了一番的心思,又兼公主资质天成,一点拨,什么都了悟得。”

    说罢,她招了招手,陈皇后身边的大丫鬟立即示意外头的人,外头的丫头们捧着各色物什呼啦啦地鱼贯而入,直迷花了人的眼。

    永淳不由问道:“嫂嫂这是作甚么?”

    陈皇后道:“眼下礼部和六局都在张罗你的嫁衣、嫁妆,想着妹子不日便要出阁,我这做嫂嫂的给妹子打几身首饰头面,以作贺礼。快瞧瞧,可有钟意的样式?”

    “教嫂嫂破费了。”

    “这些都是皇上积年赏的,登记造册放在库房里头,白白让它们生灰。此番不过是借花献佛了一回。要说你甚么奇珍不曾见过?这点子东西入不得眼,只是我的一点心意罢了。”

    永淳不由笑了:“嫂嫂的东西哪样不是珍稀?去年暹罗入贡,使臣献上来一种风磨铜,风磨铜极为难得,又冶炼不易,二哥打了作香炉送给两位太后和嫂嫂,别个都没有。”

    这话说得陈皇后自是十分受用,她拈起一块天然形成的火玉,那火玉光彩熠熠,鲜红欲滴,无一丝杂色,那样一大块,可见极为珍贵。她笑道:“妹子觉得这个如何?叫匠人打磨切磋,做一套宝石头面。”

    永淳亦不再多作推辞,点头应下:“如此,多谢嫂嫂了。”于是二人又拣了几匹绫罗纱纻珊瑚珠翠等,直至日影西移。

    “我也该回了,咱们选了这许多,别记混了,”陈皇后一壁说着,一壁扫了眼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问道:“你们有谁记得方才公主选了些什么?若有记得的,随我去趟坤宁宫,与我的丫头们对一对,莫出了错。”

    众人们一时不防,都怔了。

    幸而淮素一直留意着,只得回道:“回皇后娘娘,奴婢记得。”

    陈皇后点头道:“那你随我去一趟。”淮素忙应“是”。出了璇玑阁,陈皇后坐上金顶凤舆,边儿上的中人捧着一把曲柄绣凤黄金伞,随行十来个奴才婢子,淮素随这一行人往坤宁宫去。

    淮素细细的将陈皇后与永淳方才选定的珠玉宝石绫罗绸缎等记录下来,又标注了二人商定的衣裳首饰样式,与皇后身边人所记述的别无二致。

    陈皇后冷眼瞧着她行事,口中道:“倒是个妥帖人儿。”可言语中并无赞许之意。

    淮素正欲告退,却听陈皇后淡淡地出声:“你留下,本宫有话问你。”

    屋里人十分知事,都退出去站在外头。淮素心内突突直跳,恭恭敬敬站着听皇后问话,只听陈皇后道:“近日本宫听说了一桩事,说是皇上去璇玑阁,一半是因长公主,一半却是因一个奴才。你可知,是哪个?既跟了皇上,总不好叫她没名没分的,倒显得我这中宫之主不容人。”

    这话听在淮素耳中,如霹雳如惊雷,她不敢多迟疑,忙回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天下妇德之典范。可奴婢只知伺候公主,其余事一概不问,故也不知那人是谁。又或是,这乃是桩无中生有的谣传罢了。”

    陈皇后唇边一缕虚虚的笑影儿霎时没了,她面色骤冷,钢刀似的眼神剜着淮素。

    “与本宫扯什么皮!便是你不说,本宫也知是谁!长公主好性儿,纵得你们这起子奴才不知深浅,连皇上也敢胡乱拉扯,一味的妆狐媚子使下作手段讨皇上的好儿,公主不日便出降,那时你们落到本宫手里,有的是好果子吃!”

    淮素背上沁出涔涔冷汗,只伏在地上:“娘娘息怒。”

    这时,外头有人道:“娘娘,黄锦公公传话说,皇上来坤宁宫用晚膳,叫您预备着。”

    陈皇后这才缓了脸色,睨了淮素一眼,冷笑道:“记着本宫方才说的话,回去掂量掂量,滚吧,没的脏了我脚下的地儿。”

    出了坤宁宫,已是天光暗淡,一枚浅浅的缺月若隐若现地挂在雾蓝的天上,只是冷俏俏的。

    细风如缕,一下一下地拂在身上,愈发吹得后背湿冷,淮素心中滋味杂陈,恍惚了好一阵儿,才换上平常的笑脸回了璇玑阁。

    此时坤宁宫里,陈皇后正亲自为皇帝布菜。至二人饭毕,皇帝才缓缓开口:“你今日与一个丫头说了许多话,说了什么,朕听听。”

    陈皇后有些惴惴不安,勉力一笑,回说:“妾让妹子挑了些绫罗玉石,欲给绣娘匠人们制成以作她的新婚贺礼,好些物什,怕记混了,叫了璇玑阁一个伶俐的丫头来对一对,并无别的事。”

    皇帝未动分毫,只重复了一句:“并无别的事?”

    陈皇后立时起身请罪:“是妾冒撞了,妾听闻璇玑阁有个丫头颇得皇上青眼,便想着宫里若能多位妹妹为皇上延绵子嗣,再好不过了。这便与那丫头多说了几句。妾自作主张,还请皇上降罪。”

    “你确实自作主张。”皇帝的神情冷峻如秋霜,声音亦隐隐重了几分。

    陈皇后腿一软,跪倒在地只是磕头,喉头颤抖着挤出几个字:“请皇上降罪。”

    皇帝冷眼盯了她一会儿,起身往外走,只扔下句:“璇玑阁,你不准再去。”

    “妾遵旨。”陈皇后仍自委顿在地。

    天上笼了好几处乌云,云隙中逸出几缕光。

    淮素歪在炕上,就着两支烛火捧书读着,不觉万籁俱寂,只有点点萤火忽明忽灭。

    好一会儿,淮素仍无睡意,便推门出去,索性坐在阶上。可惜夜半无月,四下黑漆漆、墨魆魆的。

    正自胡乱思索白日的杂事,黑夜中渐渐现出一片影子,惊得淮素噌的起身,壮着胆子轻声喝问:“谁在那儿!”

    那影子忙快走几步,近前来,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淮素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那日将淮素引到一处阁楼与皇帝相见的小中人。

    他躬身作揖,细声道:“吓着姐姐,奴才给姐姐赔个不是。”

    淮素松了口气,笑道:“无妨。”此时宫里头已宵禁,他行动自若,显见并未有巡夜的禁卫阻挠,淮素心内明白,不等他多言语,便又道:“劳烦公公带路,公公如何称呼?”

    小中人回说:“奴才小六。”

    二人出门时,璇玑阁值夜的两个中人耷拉着眉目,如木雕泥塑,一动也不动。

    小六对淮素说:“姐姐放心,都打点好了。”淮素道:“你们做事,我自然放心。”

    走在道上,两人俱是无话。重重飞檐在夜色中好似精怪的犄角,亦幻亦真。

    微风渐发,檐马和鸣,鸣声丁零清脆,愈发显得四下幽静莫测,淮素行在深幽静寂之中,心内却泛上一种平静的欢喜,只因曲阑深深路尽处,正有一人,待她相见。

    皇帝远远便瞧见那道纤细的影儿,影儿轻巧如燕,自夜雾里头逐渐走近,好似山阿精灵。

    淮素见了他,霎时眼眸一亮,眉梢眼角俱含了笑。

    皇帝心中一动,不禁笑意温存。眼见淮素提了裙向着他疾走几步,皇帝忙迎上去,却不防淮素被地砖拌住,人一歪险些栽倒。

    皇帝将她拦腰搂住,不忘取笑她:“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你思念我至此,我真感动太息!”

    说罢,真连连叹息起来。

    淮素羞得头红耳赤,站起身,轻轻推他:“哪个思之如狂了?皇上忒不知羞。”

    皇帝捉住她的手放在怀中,笑道:“无奈美人兮,不在东墙。是我,我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二人相携着进屋,彼此依偎坐在榻上。皇帝提起白日的事,低声安慰她:“皇后私下里召见你,定说了许多污糟话儿,你受委屈了。”

    淮素无意多言,于是摇头笑着:“皇后娘娘理后宫事宜十分辛劳,训斥奴婢几句也是应当。”

    皇帝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搂紧了她:“有我在,她伤不着你寸毫。”

    淮素眼里漫上轻快的笑意,整个人枕在他怀中,闭上了眼:“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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