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顶着面上五个血红的手指印,从仁智殿一路穿街过巷去往清宁宫,纵叫人瞧见亦漠然不在意。

    方才发痛的膝盖,见了蒋太后又跪了下去,双膝轧在地上,直从髌骨里头钻出针扎似的酸麻。

    淮素静静聆训。

    “……你素来稳重知礼,昨日竟那样糊涂……不惩戒你不能正宫规……罚抄章圣《女训》三百篇……禁足于长阳宫,无诏不得出……”

    淮素只觉蒋太后说了许多话,蜩螗沸羹地响在耳边,一时忽远又一时忽近。

    末了,蒋太后又是哀叹,又是责备,又是怜悯:“下去罢。”

    “妾谨遵太后娘娘懿旨。”淮素深深一叩。

    回到长阳宫时,已是晌午,宫里一众人正急得团团转,见了她蜂蝶似的簇拥上来。唯有小六敢上前一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早上荭玉姐姐去寻娘娘,现下还没回。”

    淮素并不答他,只道:“小六,你去寻荭玉回来。银铃儿,你知会长阳宫诸人前来,我有话说。”

    不一会儿,众人都聚齐了,惊疑不定地瞧着淮素。

    “长阳宫即刻要封禁。”淮素扫了众人一眼,只撂下这句话。

    屋内果如鼎水之沸似的嘈杂起来。

    淮素等了会儿,眼见众人有的沉思,有的犹疑,也有的兀自不动。又道:“你们若有好去处,此时快快去寻门路,若晚了,神仙也难救。不然,只怕在这儿白白蹉跎一辈子。”

    “娘娘说笑呢?”一个眼目机灵的中人上前试探着。

    淮素微微一笑,只瞧着他不说话,面上红痕骇人。

    那人不禁微微瑟缩,到底还是拜别了淮素,转身出去了。见仍有几个犹豫不决,淮素只道:“放心,便是有解封的那一日,我也不会挟私报复。”

    那几个给淮素磕了头,便也走了。此时,荭玉缓缓走上前,含泪跪下:“娘娘待我不薄,奴婢今日却要弃娘娘而去,只盼着来世再报娘娘大恩。”

    淮素不恼不怒,面上挂着笑,极是平和:“你我相识一场,各自珍重,去罢。”荭玉哭哭啼啼地给淮素磕了几个响头,方转身出去。

    此时,屋内还站着几号人,淮素对他们浅浅一笑:“此后,咱们几个相依为命。”

    小六和银铃儿禁不住落下泪来。银铃儿胡乱抹着泪:“昨日恭妃娘娘与咱们娘娘关门说了半日的话,她走后娘娘便不对了,现下细想,她没安好心,咱们娘娘定是着了她的道儿。”

    她何尝不知呢?

    自皇帝革除外戚世封以来,张太后迟迟未寻到她这里,料想是要将她留作后手,先让文恭妃寻机向皇帝求情。可文恭妃却不傻,撞在风口浪尖上只会粉身碎骨,岂能全身而退?

    张太后要将文恭妃推出去,那文恭妃便将淮素推出去。

    许多事,若愿意细想,其实都昭然若揭。

    淮素忽觉心力交瘁,疲惫极了,她预备去床榻上卧一会儿,于是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她晃了两晃,一头栽了下去。

    “娘娘!”

    不知睡了多久,淮素悠悠转醒,她恍惚睁开眼,见银铃儿在边上呜咽着,茫然了一瞬:“你哭甚么?”

    银铃儿见她醒了,哭得愈发厉害,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娘娘,方才你睡着,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禁卫将长阳宫宫门落了锁,奴婢说您病了须得寻个医婆来,他们竟无人搭理,真个世态炎凉。”

    淮素琢磨着银铃儿的话,方才慢慢反应过来。她昨日难得不管不顾疯魔了一回,今早挨个儿地去挨打受训,现下正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

    “以后这样的事儿且多着呢。那些禁卫不过领命办事,怪不得人家。”淮素撑着身子起来坐着,又头晕目眩了半晌。

    银铃儿朝外头喊了声“含珠”,只听有人“哎”的应了,一个团头团脸的丫头捧着饭菜进来,将饭菜搁到床边的案几上。

    淮素瞧着含珠问:“你和见春没回清宁宫?”

    含珠咬着唇,摇了摇头。

    清宁宫都是办事办老了的人,哪里还缺两个小丫头?淮素便不再问。

    银铃儿拾起碗箸欲喂淮素,淮素微微笑了:“我是不中用了不成?何须人喂?”说罢,径自接过银铃儿手中的碗盏。吃了几口,嘴里无甚滋味儿,又放下了。

    “这饭菜是外头送进来的,方才娘娘昏睡着,只能将它热了又热,确实没了滋味儿。可您两日里水米未进,铁作的筋骨也扛不住,娘娘再吃些罢。”银铃儿好言劝着,含珠也巴巴地看着淮素。

    淮素想着她们这些留下的人毕竟不易,只得勉强又吃了几口。

    “你们与其他人知会一声,长阳宫门口有禁卫日夜值守,咱们里边儿往后都不必值夜了。”

    含珠听了,诧异极了:“那怎么成?夜里娘娘渴了,总得有人给娘娘添茶置水。”

    银铃儿知晓淮素的心意,遂扯了扯含珠的袖子:“娘娘吩咐,咱们照做便是,哪来这许多的啰嗦。”

    “去罢,我歇息了。”淮素闭上了眼。

    银铃儿与含珠麻利地收拾了碗盘,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屋内静了下来,淮素闭着的眼又缓缓睁开。

    她失神地瞧着房梁,眼中乌漆漆的无光无彩,眼下隐隐两片淡青,这青色点在她一张透白的脸上,便如水墨似的慢慢洇开,染得整张脸青白无血色。她就这样睁着眼到天亮。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转眼到了年关。

    自腊月下旬起,外头连日的鼓乐喧阗、炮仗烟花响个不止,而长阳宫里凄清惨淡,静得如一座深山古寺。淮素昼夜颠倒地过,全然不关心今夕何夕。

    除夕这日,银铃儿起了个大早,换了身簇新衣裳,吆喝着聚拢众人,一齐在院儿里扎彩灯、贴门神、挂桃符。

    淮素叫一些动静给弄醒了,索性披衣起身,她临窗往外瞧去,只见小六、含珠等人手中忙个不停,面上洋溢着喜气,他们平日里不敢高声不敢笑,只恨不得哑了似的,唯恐惊扰淮素。而此时,一个个的都鲜活敞亮了起来。

    “咱们小声些,莫扰了娘娘好觉。”小六一壁乐着一壁轻言细语。其他人喜滋滋点头应着。

    淮素深吸口气,脸上挂了笑,推门出去踱至廊下,笑靥盈盈看着他们。

    众人见了她,忙停下手内的活计,七嘴八舌地叫着“娘娘”。小六乐呵呵地上前:“娘娘今日精神头好呢,奴才想请娘娘写副好对子,贴在正殿门口,辟邪除灾、迎祥纳福!”

    淮素笑着应道:“好,含珠来替我研墨。”

    她铺开红纸,拿镇纸压了,拾起支长锋大楷狼毫,蘸了墨正欲下笔,却忽然顿住了。

    淮素盯着这支笔上刻的那个“淮”字,半晌,将笔搁在桌上,命含珠:“你把这套笔,拿去作柴烧了。”

    含珠愕然瞧着这套毛笔,她虽不懂,但一见便知它们工致考究,定是极好的。可自家娘娘这样吩咐了,她只好捧着这套笔出去了。

    那是皇帝赠与淮素的,命匠人专门打造,特地署了“淮”字。

    淮素翻了翻箱笼,另拿了支笔。

    到了夜里,一门之隔的外头,管乐升平,宝炬银花,夜幕之上七彩光焰璀璨不绝,藤黄、紫棠、酡红、靛青……好似千树花开。众人站在长阳宫四方天地之中,巴巴地仰头瞧着明灭炫目的光影。

    铁链刷啦啦响了,伴着“吱嘎”一声,长阳宫门开个缝儿,众人浑然不觉。

    淮素走上前去,只见一只手从门缝儿里缩了回去,地上只留了个食盒。淮素打开食盒,扑面而来一阵酒菜香,盒中一层层装着果子、烧煠、肉酒等。银铃儿跟了过来,见了这满盒的佳馔,喜得拍手:“娘娘,咱们除夕夜不必吃糠咽菜了。”

    “皇上到底念旧情,打发人送这许多吃的喝的。”

    “这会子除夕夜,各宫皆赏了好酒好菜,未必是皇上打发人来送的。”

    “打量谁不知道似的,喜庆话儿你会说不会?”

    ……

    淮素强撑着与他们一道吃会了儿酒,实在不济,便推说醉了,自回了屋内。

    见淮素独自进了屋,银铃儿禁不住叹了口气。见春正是十二三岁不知世事的年纪,听银铃儿直叹气,便问她:“银铃儿姐姐,方才你还高高兴兴,这会子好端端的你叹的哪门子气?”

    “咱们娘娘心苦呢。”银铃儿向屋里努了努嘴。

    “今日娘娘写了对联儿、吃了酒,还同我们说了话儿,怎会不开心?”

    银铃儿瞧傻子似的瞧了眼见春,拿个烧鹅腿塞到她嘴里:“开心,开心得很,你多吃些儿。”

    小六凑过来:“我也觉着娘娘不开心。平日里只是缄默、昏睡,并不曾大悲大怒,连哭也不曾,但叫人怪担心的。”

    “谁说不是呢,瞧咱们娘娘,见天儿的瘦了。”银铃儿咬着口熝牛肉,肉在口中反复嚼着,渐渐乏味。

    “说是人伤心到极处,反而木了,不晓得哭也不晓得笑。”

    见春呆了呆:“那不能罢……咱们娘娘今日分明笑了许多回。”

    银铃儿和小六对看两眼,只双双沉默。

    过了子时,熬不住的人陆续回屋睡去,剩下几人点了岁火,预备守岁。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淮素睁着眼,一如往常,静待这漫漫长夜慢慢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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