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的消息传来时,选秀已近尾声。

    皇帝践祚第九年,寥落的内廷迎来第二次大选。原本空置的殿宇终于拭去了周身经年的尘埃,灿然一新接纳着环肥燕瘦、柳亸花娇的女孩儿们。

    旧人彷徨,新人憧憬。

    银铃儿收了褥子进来,口中嘀嘀咕咕:“方才也不知是哪起子不懂规矩的喧哗笑闹,声儿从长街上传到咱们长阳宫里头来了,嬷嬷该罚她们掌嘴。”

    “她们是预备为嫔为妃的,你少嚼舌头,没的招祸。”说着,淮素将手内的书又翻了一页。

    银铃儿铺着床,手中不停,嘴也不停:“如今新人进来,谁还想得起长阳宫,奴婢说千句百句的排揎话儿只怕也没人听见……”银铃儿忽的住了嘴,有些懊悔,转身向淮素赔不是:“娘娘,奴婢失言了。”

    淮素放下书,静静瞧着她,目光如一口古井,冷清幽寂:“你嘴皮子倒是越发利害,若一日祸从口出,我这泥菩萨可护不住你。”

    “娘娘教训的是,您罚我罢。”银铃儿愈觉后悔。

    “扣你半个月的月例银子,可有异议?”

    银铃儿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淮素不再理会她,拾起书接着看。银铃儿见她倚窗坐着,窗上糊着青色的软烟罗,光照进来愈发通透明朗,淮素坐在光里,身子单薄而透明,好似即刻要随风羽化。

    连日来不曾好觉,这夜淮素终于在疲乏中沉沉睡去。

    朦胧之中,有一只手拂上她的眉眼,那只手结着细茧,粗粝又柔和。那人伏下身,熟悉的吐息伴着低沉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淮素,淮素。”满是相思情动。

    她陷入梦中,神识混沌,只是忽的从心底深处涌上一阵绝望痛楚,这痛潮在胸中澎湃翻涌,直如把刀,在五脏六腑中翻搅,逼得淮素止不住地抖。她清醒时,尚能竭力隐忍逃避,现在梦中,反压抑不住。

    她咬着牙,脸皱成了一团,强挣着不肯落下一滴泪来,挣了满头满脸的薄汗。

    梦中那人忙乱地抚着她的脊背,似是想令她安宁下来,可他越触碰,她却越抖得厉害。那手慢慢停了,悠悠一阵风来,熟悉的气息渐渐散去。

    淮素挣扎许久,方才自溺水般的梦境中醒转。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儿,如丝如缕的夜风一线一线地潜进来,让人恍惚以为方才真有人来过。她瞧着那门缝儿,身上渐渐冰凉,往颈上一摸,却是摸到满手的冷汗沥沥。

    她不想再入梦,索性起了身,胡乱裹了件披风,秉烛往院中去。

    孟夏之夜,草木茏葱,清冽的草木香幽幽隐隐。四下幽暗,她茕茕孑立,手内的烛火跳了两跳,仍只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此时唯有草丛中倏而几声蝼蝈鸣叫,给这无边的寂黑添了几丝活气。

    忽听得“哗啦”一声 ,一袭黑影从墙上跌落下来,那影子就地一滚,方才堪堪稳住。

    淮素岿然不动,只冷眼瞧着。此时便是神鬼来了,要索她的命取她的魂,她都浑不在意。只是,她依稀曾见过这身形。

    “微臣锦衣卫舍人陆炳,参见娘娘。”黑影怕吓着她,未待近前,便已表明身份。

    淮素狐疑将他望着,这深宫禁内,也有锦衣卫的爪牙?

    她瞧了瞧院墙,又将目光移向陆炳,眼中冷光湛湛:“陆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陆炳方才自墙头跌落,此时又见她神色质疑,不由面上有些发窘,只正了正色,道:“娘娘万安,打搅了娘娘,是臣之过。只是臣有一物要呈与娘娘,待娘娘看过后,再定臣之罪。”

    淮素微微一笑,那笑里裹挟几分讥诮:“我不过一个禁了足、失了圣意的人,如何能降陆大人的罪。”

    陆炳缄默,只双手奉上个云缎锦囊。

    淮素盯着那锦囊,心中忽然砰砰直跳,她伸手接过,拿烛火一照,只见锦囊上绣着一丛月白色无根无叶的海棠,海棠密密簇簇,拥在一处——这是嘉靖三年时她为永淳画的花样子。这锦囊是公主府的东西。

    方才砰砰直跳的胸腔忽然平静,她用力抚着海棠绣刻,手下缕金错银的丝线摩挲着她的指尖,亦摩挲着她心中难言的隐痛失落。

    打开锦囊,里头有张纸,打眼瞧去,那字迹歪七扭八极是目生,淮素只得细细分辨。她瞧了一会儿,沉静如古玉的面容慢慢漾开一丝细微的喜色,只听她口中极轻地喃喃:“这个杨箴儿……”说话间,抬脸向陆炳微笑道:“多谢陆大人。”

    陆炳留意着她神情,见此情形,不由暗自长吁了口气。

    “大人替公主递信,只怕叫皇上知道了,会怪罪于大人,大人可有对策?”

    陆炳答道:“公主便是臣最好的对策。”

    淮素见他领会,点头笑了:“妙极。”

    “臣还有一事,想必能宽一宽娘娘的心肠。”

    淮素疑问道:“何事?”

    陆炳斟酌了会儿,又道:“皇上打算六月间派遣昌国公谒茂陵,祭祀宪宗纯皇帝。”

    淮素反复品味这几个字的个中深意,半晌,只冷冷一笑:“这与我何干。”

    陆炳摸不准她的意思,只得一拱手:“娘娘若无别的吩咐,臣告辞了。”

    “好,大人慢走。”停了一停,淮素好意提醒:“大人小心些,那墙有些高。”

    此时陆炳已翻身上墙,听了这话,反倒一个趔趄,险些又从墙上栽下去。只见暗夜之中,他又稳了稳,轻轻巧巧翻身下去,不见了踪影。

    四下又静了下来,一丝风声也无,无际无垠的暗色便如水一般漫来,将淮素溺在其中。

    颊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她心中空荡一片,空得一如这漫天漫地的夜。她又打开那张纸,纸上字如春蚓秋蛇,歪歪扭扭俱是杨箴儿的唠叨啰嗦,末了,学话本里头,留了个秘辛,说是待下回分解。

    这一等,却不知几时,只暑往又寒来。

    这日,陆炳正要从懋勤殿退出去,皇帝将他叫住。陆炳住了脚,等着皇帝问话,等了半晌,却未闻只言片语。

    只见皇帝手内把玩着小小一枚赭色水坑石的古篆印章,良久,才问了句:“迎琉球世子进京入贡,可安排妥当了?”

    适才已会同礼部商议了此事,现下又问起,陆炳只得再答一遍:“已安排锦衣卫仪仗侍卫队,一路护送世子至会国馆,定能保世子周全。”

    “途径永淳的长公主府罢?”

    陆炳悚惊,强打精神应对着:“臣不曾留意,不知皇上可是另有吩咐?”

    皇帝忽然笑了:“你可越发没出息了,咱们是一处吃奶长大的奶兄弟,你那点心思还能瞒过朕去?”

    “皇上圣明,臣实惭愧。”

    皇帝兀自摩挲手中的印章,漫不经心问道:“公主府那丫头家世如何?你的元配吴氏辞世多年,若这丫头家世人品匹配得上,朕便做一回月老,为你们指婚,成全一段佳话。”

    陆炳不禁一喜:“她是河南卫辉人士,父母俱已亡故,入宫后一直在永淳长公主身边儿伺候。”

    皇帝唔了声:“朕倒有些印象,是与常嫔张氏相熟的那个丫头?”

    “正是。”想起前阵子他替杨箴儿递信于淮素,陆炳不免有些心虚。

    此时正晌午,寒风阵阵,鹅毛大的雪片从窗隙中扑进来,皇帝往外头瞧去,天光雪光交相辉映,直刺人眼。那雪又大又急,绵密如织,扯絮似的漫天漫地,殿中分明暖着地龙,热气直往人身上熏,他心中却忽的一阵冰凉酸楚。

    “张氏她……”皇帝轻声沉吟着,忽又停住,只微微笑了:“你放心,你的事,朕自会留意。”

    陆炳喜不自胜,叩头道:“多谢皇上,臣感激不尽。”待踏出殿门,忽的回过神,适才皇帝似乎呢喃了句“张氏”?

    “陆大人,这雪愈发大了,皇上打发奴才给您送伞。” 黄锦赶出来,将伞奉上。

    陆炳朝殿中作揖:“臣叩谢圣恩。”说罢,撑开伞,慢慢走入风雪之中。

    淮素立在檐下赏雪,但见昔日碧瓦朱甍、绣闼雕檐,此时俱盖上了层厚厚的白雪,天地白茫茫一片,好似这深深庭院亦广袤无边,叫人直恨不能胁下生出双翼,飞入这茫茫雪海,自在徜徉。

    她仰脸看着,雪片子簌簌落在面上,积在她发梢眉睫,几乎与她莹白的脸融成一色。

    “娘娘,仔细着了寒,奴婢给娘娘烫壶热酒来,坐暖阁里头吃了祛寒,岂不好?”说着,含珠将件乌云貂的氅衣罩在她身上。

    淮素拢紧了身上的氅衣,微微笑着:“你瞧这雪,下得真真好。可惜院中无梅,不能撷几支来配那青玉觚。”

    含珠笑道:“等皇上明年开春大赦,咱们长阳宫解了禁,奴婢向司苑局讨几株梅树苗来种。”

    “大赦?”

    “前日炭火份例发放下来,奴婢在大门边儿取,听守门大哥私下里正说话儿,说是明年开春皇上要册立九嫔。”

    “册立九嫔?”淮素唇边依旧一缕淡淡笑影。

    含珠答道:“正是呢,到那时社稷同喜,逢上大赦也是有的。”

    淮素不再答话,目光往极远处望去,入眼处,只是虚茫茫一片白:“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她吟咏声低下去,那句“君情复何似”渐被风雪吞没。含珠无端地心下一紧,便再没话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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