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膛微微起伏,眼中俱是凛冽之色,足足盯了她半晌,方唤了声“黄锦”。

    黄锦“哎”了声进来,甫一进门,药气浓稠扑面,满地碎瓷狼藉,碎片之中一双赤足如玉,冷峭峭踏在地下,黄锦的心乍然提了起来,再不敢看,只道:“请皇上吩咐。”

    皇帝冷声道:“将长阳宫一干人等传来问话。”黄锦随侍多年,深知此时皇帝怕是震怒已极,忙领命出去。

    见黄锦出来,银铃儿凑上前,急切地瞧着他:“公公,里头怎的了?”她与见春本守在外间,皇帝来时,黄锦递了眼色,示意噤声。皇帝进去不过片刻,里头便一声脆响,那动静,显是摔了碗盏。此时见黄锦神色不对,见春只觉半边身子微微发麻。

    黄锦吩咐她们:“去把人都叫来。”银铃儿已有些哆嗦,却不敢耽搁,仓惶间,拉了见春便去叫人。

    淮素只怕牵连者众,心上一急,不禁脚下发软立不住,晃了一晃踉跄了两步,眼见要踩上碎瓷,皇帝已抢上前将她拦腰抱起,人在怀中,方觉她轻若鸿羽,手上好似只浮云一片。须臾间,他心中忽生几分慌乱。

    此时众人都聚在外间跪着,黄锦不敢进屋,略高了声回禀道:“皇上,长阳宫人俱已到齐。”

    皇帝将淮素轻轻放在榻上,只问:“贴身伺候的是哪个?”

    银铃儿、含珠俱是浑身一抖,进屋内磕了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语意森寒:“你们侍奉汤药,倒侍奉得极好。”

    银铃儿、含珠虽茫然不明所以,却听得出,皇帝分明含了怒意,惶惑恐惧之中,磕了几个响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唔了声,问道:“你们何罪之有?说来听听。”

    二人搜肠刮肚,急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正骇怕慌乱间,一片裙角轻飘飘落下。淮素跪在皇帝脚边,堪堪挡住她二人。

    忽然胸中涌上一阵咳意,淮素极力忍耐,只来得及道一句:“皆是妾身之过。”已伏身大咳不止,咳得全身微微发颤,听来简直如同挖心掏肺一般。皇帝见着她这般景象,只觉有如一把重锤,击在他心上,令他几欲呕血。

    银铃儿忙膝行上前,替她抚着背,只瞥见皇帝紧抿着唇,不发一语,胸膛愈发起伏得厉害。

    淮素微喘几口气,慢慢平复,方道:“妾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见她仍不忘君臣之礼,他面色十分阴沉难看,许久,才吐出几个字:“都滚罢。”银铃儿、含珠大大松了口气,膝行着退下。外间众人见黄锦微一挥手,俱作鸟兽散,唯恐晚了一步要落罪。

    屋内极静,唯闻雨声又起,淅沥不绝。皇帝低头凝视她,眼底一片晦暗:“你欲跪到几时?”

    淮素怔了一怔,胁下却忽的一紧,一双手已将她抱起,稳稳安放于榻上。皇帝吐息微乱,只竭力隐忍,问道:“你如今,对我只有满口的搪塞敷衍?”

    她偏过头去,只道:“妾不敢。”

    “张淮素!”

    皇帝忽然一声低喝,淮素惊得一跳,不由瞧向他,却见他怒目逼视她,可神情中竟是无尽的萧索寥落,她心上一颤,不敢再看。

    见淮素缄口不语,他不禁咬牙冷笑:“你想与我只作君臣,我却偏不让。”说罢,径自起身,一推门,风雨扑面,他身影顿了顿,仍踏入风雨之中。

    门扉吱呀一声,已是人遐室空,只留一门黑洞洞的雨夜。

    第二日,来送药的,却是赵合。

    “娘娘,您快拾掇拾掇外间的东阁。”赵合眉开眼笑。

    淮素方喝了药,听了微怔,按在唇边的帕子一停,问道:“拾掇它作甚么?”

    赵合笑道:“回娘娘话,自然是皇上批折子用。”

    淮素的惊愕不过片刻而已。她向来是知晓的,他决断的事,无论前朝内廷,任谁也不能置喙。

    见她再未有只言片语,神色亦清淡如常,赵合知趣住了嘴。

    果然未申之交时分,赵合领了两个内监过长阳宫来,手中皆捧了折子、笔墨纸砚等。赵合见了淮素,行了礼,又道:“皇上眼下正召见大学士张大人与礼部夏大人,稍晚些再来,娘娘可先预备着。”

    淮素微微颔首以回。

    银铃儿引着两个内监至东阁,东阁窗下摆了张圆腿云纹翘头大案,案上只一个青白釉花瓶,瓶中两支栀子将开未开,高低错落,香远益清。

    赵合见人去了东阁,低了声对淮素道:“前两日,六部的几位尚书大人、侍郎大人,都察院几位御史大人,通政使司右通政王激大人、大理寺卿洗光大人纷纷自陈乞罢,皇上恼了好一阵儿。今日皇上一下朝便与诸位大人议政,片刻未歇,依稀又是因着土鲁番、天方国等百余人称王号之事……总之,还请娘娘小心伺候。”

    他说这许多,实在冒险,不过为着淮素往日照顾之情提醒她罢了。

    淮素自然明白,真心实意道:“多谢你。”

    “赵公公,您去瞧瞧,可还要添置些甚么。”银铃儿收拾停当,正隔着月洞门相问。

    赵合回道:“娘娘置办的,必然妥帖,奴才这等粗人岂敢插手,只怕弄巧成拙。”

    闻言,淮素不禁浅笑:“赵合,几年不见,你越发慧心妙舌了。”

    她眉宇间本笼着淡淡霾雾,忽的这一笑,如阴霾散去,现出月华流光。赵合顿生隔世之感,昔日在乾清宫时,她惯常眉眼含笑,待人温和周到,到如今,却总见她神色冷清漠然。

    他本是口舌伶俐、性子活泛之人,此时心下百般感触,反倒无言以对,只能干巴巴地道一句:“娘娘过奖了。”

    淮素瞧得出他忽如其来的局促,便道:“若无别的事,你们尽可回宫复命。”

    “奴才告退。”

    待皇帝来时,已是寂寂人定后。

    见春在外间值守,正昏昏欲睡,忽听得细微的靴声,费力睁眼一瞧,立时唬得一跳,忙要行礼。黄锦却朝她摆了摆手,见春会意,跪下轻轻磕了头,悄无声息。

    皇帝无声进了里间,屋内只点了支蝇头小蜡,烛火幽微,四下晦暗。他举臂拂开床帐,见淮素卧在绫被之中,被只齐胸,纤纤两弯臂膀撂于衾外,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乌亮莹莹,她呼吸声微弱匀停,虽睡着,眉头却微蹙,他禁不住伸手,欲抚平她眉心的纠结。

    痴痴瞧了她一会儿,皇帝除了鞋袜衣衫,轻轻掀开被衾,依偎着淮素睡下,连日来的疲累于此刻一扫而光,他将人紧紧搂在怀中,埋首在她发间,低声呢喃:“愿言思卿,甘心首疾……”

    无人回应他,帐内寂静一片。

    他心中诸事抛却,在脉脉发香中酣然睡去。

    淮素向来觉浅,夜半时,愈觉身畔温热,她慢慢睁眼,正对上一副清峻分明的轮廓。帐内光影昏沉,只瞧得见他眼窝深遂,落入挺拔的眉宇鼻梁之间,她与他面容相对,温润的吐息有一阵没一阵的拂在脸上,生出微微的麻痒。

    如此光景,令她足足恍惚了一刻钟之久,这样相对而处,仿佛还是几年前在乾清宫时。乾清宫……心上好似生了一把荆刺,向五脏六腑处长,扎得人满腔疼痛。

    不再细瞧,亦不再细想,她缓缓吐出口气,正欲阖眼,对面一双眼窝却微微动了,露出一对眸子,这双眸于晦暗之中,如火似焰,神采奕然。

    她猝然与之四目相视。

    他将她不及收回的惘恸尽收眼底,不知怎的心内有些欢喜,目光灼灼地凝视她。

    淮素佯装将醒未醒,眼皮颤了两颤,闭上眼。目不能视,触听便愈加敏锐,被衾之中,暖意蒸腾,烘得她面上些许晕红,只闻布料之间一阵微小的摩挲窸窣,她腰上已然一热,叫一只有力的臂膀搂住了轻轻一带,便陷进一个熟悉的胸膛之中。

    她一径装睡,他亦不戳穿。

    “淮素……”他极轻地喊了声,却再没下句。他本有许多话,这些话在口中越是流连,越不敢提及。

    他又叫了声“淮素”,仍无人应。

    他与她相抵而眠,距不过寸许,彼此呼吸可闻,却仿佛重重山嶂横亘其中,不得亲近。那是人心上的山嶂,非愚公移山之力不能挪改,但无妨,来日方长。他如此思量着,心中希冀充盈,手臂不觉束紧了几分。

    淮素叫他勒住,贴在他滚烫的身躯上不得动弹,神识愈发清醒。

    蜡炬燃尽,辰光乍破,二人俱是未眠至天明。她只觉额上落下凉凉的一道吻,旋即身边一空,衾内渐渐冰冷。

    尚衣内监与尚寝局宫女井然有序入内,伺候皇帝洗漱穿衣裳,俱敛声息语。一应收拾妥当,正待出门,皇帝忍不住转脸瞧去,那碧纱?帐垂在地下,影影绰绰地见里边睡着的人,一动不动。

    淮素仍闭着眼,只听一声尖细地高喊:“皇上起驾——”尾音拖长,回旋耳边。

章节目录

何处明月照芦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余匕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余匕禾并收藏何处明月照芦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