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垂，四处已熄了灯，长阳宫里寂静无边。淮素在晦暗中坐着，她一身单衣，青丝未束，如云似瀑地散落在肩上。兀自沉思良久，淮素终于起身，轻轻推开一副隔扇，春夜里习习寒风将袖子吹拂得微动，她赤足踏在地上，那青石砖冷如坚冰，冻得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淮素轻轻一咬牙，迎着凉风走到庭院之中，冷意入百骸。她怕自己耐不住，索性昂首，数那寥寥几颗星子，辨认各方星宿，以此捱过这森森冷意。但见苍穹之上，北斗七星宛若一把银匙，因是春日，斗柄指东，其中玉衡星宝光灿灿最为耀目。
眼见玉衡一点一点黯淡，不觉已过夜半，淮素此时实在冷困交加，拖着身子往寝殿去，胡乱歪栽在榻上，将那锦被撇在一旁，稀里糊涂睡了。
至翌日晌午，银铃儿见淮素还未传唤，蹑手蹑脚推门进去，只见淮素蜷在榻上不动，当即唬得脸一白，伸手轻轻搡她：“娘娘？娘娘？”
淮素头痛欲裂，咽干舌燥不得语，身上又冷一阵儿热一阵儿，强挣着睁了睁眼，只吐出一字：“水。”
银铃儿忙倒了水来喂她，见她脸面飞红，伸手摸了一摸，手上竟是滚烫，急得喊：“含珠，见春。”
含珠进来一瞧，只道不好，一面吩咐见春：“去请医婆来。”一面拿了被子将淮素裹住。
淮素咽了几口水，又迷迷糊糊阖眼昏睡。见春去了半日，领来了吴医婆，吴医婆诊了脉，开了方子，见淮素神思迷蒙，便叮嘱银铃儿、含珠等人：“按这方子，一日一剂，早晚两道。此外，这几日须饮食清淡，不可劳了神思。”几人自然连连应下。
见春抓药又费了半日，吃了银铃儿好一顿排揎：“老牛拉磨只怕还比你快些。”
含珠在廊下搁了只炉子煎药，听里头银铃儿教训见春，怕她们吵嚷扰了淮素休息，便道：“出来个人，替我看着药吊子。”见春“哎”了声，溜了出来。
淮素叫药香熏得慢慢醒了，意欲支起身子，却觉鼻塞头重，满眼金星乱迸，撑不住又躺下去。银铃儿见了，将她缓缓扶起，塞了两个引枕与她靠着。
含珠捧了药进来：“娘娘，药好了，正热着呢。”
淮素觑了眼黑乎乎的药汁子，哑声道：“现下喉中火燎烟烧的，凉上一凉我再喝。”靠了会儿，到底不济，又闭眼歪着，只吩咐道：“你们都出去罢，待我歇一歇。”
银铃儿究竟不放心，便道：“奴婢几个守在门口，娘娘若有吩咐，使唤一声就来。”说着，几人轻手轻脚出去了。
淮素等了一等，才一点点挪动身子起来，只一阵气喘神虚。她端起药碗，一时手抖得厉害，险些撒了药。不过两步路，她走得艰难，好容易凑到那条案跟前儿，扶着又歇了几口气，方抬手将药倒进那玉石盆里，盆里攒三聚五种着君子兰，她摸了摸那叶儿，不由自语道：“可别叫我浇坏了才好。”
淮素一步一挪回榻上，挣了一身冷汗，倚在枕上歇了半晌。
如此过了十来日，众人见她仍整日昏昏沉沉，正急得没法子，可巧玉姑姑来长阳宫，银铃儿忙将她请进来。玉姑姑瞧见淮素这个情形，亦是着急忙慌地回去禀了张太后。
张太后听玉姑姑一一道来，愈发焦眉皱眼：“这孩子，这样没福分，节骨眼儿上三灾六病。”
玉姑姑跟着愁：“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常嫔娘娘病成这模样，不知几时能好全。”又禁不住叹：“眼看丽嫔娘娘不日要临盆，届时皇长子降生，皇上岂能不分心？哪里有心在常嫔娘娘……”
张太后忽然打断她：“你适才说什么？”
玉姑姑不妨一愣，道：“奴婢说，丽嫔娘娘不日要临盆？”
张太后神色凝重起来：“还有一句。”
玉姑姑有些惊骇，老实重复道：“届时皇长子降生，皇上必会分心……”
“是了，是了。”张太后怒极反笑：“她竟是存了这个心思，我道这病的古怪。她推三阻四的不肯见皇帝，竟不惜作践自个儿的身子。”
玉姑姑听得张口结舌：“这，嫔妃避宠，竟闻所未闻。”
殿中的光豁亮，白晃晃映在人身上。张太后神情极冷：“她心中无家族人伦，离经叛道之极，她想撇开张家，我岂能如她所愿。”
玉姑姑斟酌道：“若常嫔娘娘不中用，咱们还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您一手扶持，素来又向着咱们。”
“皇后？”张太后面上忽含几分颓唐之色。
她发间已见白，发丝皆拢在一处包了顶杂宝纹金包簪，簪上錾刻法螺灵芝、宝瓶银锭、飞鸟云气，金顶银发之下，愈见她端肃中显出疲态。张太后面容沉晦：“皇后同文氏一样，在皇帝心中无半点分量，更是不中用。”略一沉吟，又吩咐道：“玉旦，你去太医院将院使薛立斋请来给她瞧病，抓药、煎药、送药，你务必亲力亲为。”
玉姑姑自然领命下去。
银铃儿、含珠等一干人不防竟请动了薛立斋薛院使前来，俱是殷勤伺候，唯恐怠慢。
淮素半倚着，眼前垂着碧纱?帐，碧纱之上绣着如意云暗纹，那云纹蜿蜒迂回，才瞧一会儿，便目眩眼黑。她摘了手上两个素玉镯子，将一段手腕伸出帐外，隔着纱帐影影绰绰见一位儒雅和蔼的中年人，他搭了脉，又问了病症，淮素虽咳得厉害，断断续续也一概答了。
薛院使知悉了病情，遂问：“娘娘前几日吃的方子，却在何处？”含珠拿来给他瞧，他凝神看了，不由“咦”了一句。
玉姑姑忙询问道：“怎的？可有不妥？”
正是未有不妥，十分对症，吃了十来日却不见好，薛院使心中生疑，他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便只道：“这是疏散驱邪的方子，亦是对症，只是娘娘忧思过甚睡眠不安，伤了神，还需添几味安神养气的药材。”
淮素不觉松了口气：“多谢院使。”
小六早备好了笔墨，只等薛院使出来开方子。玉姑姑道：“院使这边请。”
待人出去，淮素再忍不住咳意，剧咳起来，直咳得肺腑生疼，胸中如刀劈斧凿，又兼鼻塞不通，憋得气喘吁吁。银铃儿一面抚着她的背好叫她顺顺气，一面叫含珠：“你随院使去抓药。”
淮素喘了两口气，开口拦住含珠：“不必去了，不过白跑一趟。”见银铃儿、含珠面面相觑，又嘶哑着声儿说：“玉姑姑会去的。”
含珠不由问：“娘娘如何知道玉姑姑会去？”淮素已说不出话儿来，只微微冷笑。
至晚间，玉姑姑果真来了，手中还拎着把红漆嵌宝食盒，那盒上以螺钿、珐琅缀成花草洞石，云彩佳人，一见便知不俗。玉姑姑取下铜插条，打开盒子，里边儿又是碗酽酽的药。
淮素一向知道张太后的脾性，玉姑姑不亲眼见她吃药，她这姑母定不甘休。淮素拿起碗来，撑着一口气，一仰脖子喝了，苦得直蹙眉。
玉姑姑心内正合计如何周旋，却不防她这样爽快利落，愣了一愣，倒是笑了：“娘娘莫急。”
银铃儿递上帕子，淮素拿着拭了拭唇角，又咳了两声，方道：“天儿也晚了，不便多留姑姑……”一语未了，又是一阵咳意涌上来，忙拿帕子按住嘴，只伸手指了一指。
含珠会意，取下壁上挂的一只羊角彩穗灯笼，交给玉姑姑。玉姑姑正要回宫复命，遂接过灯：“奴婢告退。”见淮素微一颔首，便识趣退下。
待玉姑姑走了，银铃儿笑道：“娘娘竟是位女诸葛，端的料事如神。如今有太后娘娘与薛院使，保管您‘一病勾消’。”
含珠道：“这话儿好，‘一病勾消’。我再添一句，‘百病全消’。”银铃儿拍掌笑道：“到底不如你周全。”
淮素听在耳中，不过微微一笑。她哪里是甚么女中诸葛，她分明是怀璧匹夫，若不是身怀玉璧，又有何人想得起她？
含珠见淮素面露疲色，遂扯了扯银铃儿：“咱们下去罢，莫扰了娘娘歇息。”
银铃儿上前替淮素掖了掖被角，方才同含珠一道出去。
淮素凝视四面床梁的紫檀木镂刻，上头螭龙夔凤，簇云拥花，极其繁复。良久，她终于动了一动，却是将被衾掀在一旁，她身上寝衣单薄，只觉手脚渐次透凉，眼鼻中却卷上热意，她慢慢笑了，唇边浮上两分痛快之意。
玉姑姑每日殷勤送药，淮素不过只略有好转，心中不由暗急。这日又拎了药去长阳宫，见含珠正将一支绛纱罩灯搁在床头的马蹄足案上，淮素就灯翻着棋谱。玉姑姑本心焦不已，见这光景，少不得朝含珠发作一通：“这妮子，娘娘身子不济，哪能劳神，你不劝着娘娘，反倒逢迎她，可见你惫懒不知事。”
含珠脸上登时红了，有些下不来台，正不知所措。淮素面色微冷，又因鼻塞声重，不觉含威：“姑姑是个厉害人物，倒镇得住她们。赶明儿我回太后娘娘，向她讨了姑姑来，还请姑姑做我长阳宫主事，替我管束庭院。”一气儿说罢，便有些气促，咳喘了两声，又是好一会儿耳鸣脑闷。
玉姑姑不防她护短起来如此牙尖嘴利，只得赔笑：“奴婢见您身子未好，一时情急，越俎代庖，娘娘勿怪。”
见玉姑姑十分晓事，淮素也不与她为难，歇了口气，道：“姑姑连日辛劳，我深谢姑姑，只这身子不争气，我也没法儿。”
玉姑姑忙道：“奴婢如何当得起娘娘一声谢，倒是太后娘娘千叮万嘱，日日关心，娘娘若谢，只谢太后娘娘便罢。”
淮素未置可否，只伸手端起药碗。喝了近半，实在酸苦难下咽，又拈了蜜饯含于口中。
忽听外头淅淅沥沥，雨点砸在窗棂之上，噼啪有声。银铃儿揭开窗一瞧，不禁“呦”了声：“这一会子功夫，地上已全湿了。”
玉姑姑不由向外头多瞧了两眼。淮素见此，便道：“姑姑早些回罢。”不待淮素吩咐，含珠已拿了把绸伞交给玉姑姑。
玉姑姑只怕这雨越发大，又惦记那半碗药，一时犹豫不定。淮素道：“姑姑只管放心。”玉姑姑叫她一说，反不好意思，索性起身告辞：“那奴婢先回了。”
见玉姑姑走了，淮素已懒怠言语，扬了扬手，银铃儿、含珠几人自是领会，照例掩门出去。
淮素静静听雨，或嘈嘈切切，或珠落玉盘，只闻雨中花香尤甚。渐渐地，雨声停消，淮素这才颤巍巍起身，不过是“故技重施”，一抬手，那半碗药便被哗啦啦倾入玉石盆中，兰香混上药香扑入口鼻，淮素不禁皱眉，她转过身，却忽的瞥见一袭四团织金盘龙黄袍，手上陡然一抖。
“啪”的一声脆响，满地碎瓷，于烛光之下，冷光滢滢。
淮素轻轻一咬牙，迎着凉风走到庭院之中，冷意入百骸。她怕自己耐不住，索性昂首，数那寥寥几颗星子，辨认各方星宿，以此捱过这森森冷意。但见苍穹之上，北斗七星宛若一把银匙，因是春日，斗柄指东，其中玉衡星宝光灿灿最为耀目。
眼见玉衡一点一点黯淡，不觉已过夜半，淮素此时实在冷困交加，拖着身子往寝殿去，胡乱歪栽在榻上，将那锦被撇在一旁，稀里糊涂睡了。
至翌日晌午，银铃儿见淮素还未传唤，蹑手蹑脚推门进去，只见淮素蜷在榻上不动，当即唬得脸一白，伸手轻轻搡她：“娘娘？娘娘？”
淮素头痛欲裂，咽干舌燥不得语，身上又冷一阵儿热一阵儿，强挣着睁了睁眼，只吐出一字：“水。”
银铃儿忙倒了水来喂她，见她脸面飞红，伸手摸了一摸，手上竟是滚烫，急得喊：“含珠，见春。”
含珠进来一瞧，只道不好，一面吩咐见春：“去请医婆来。”一面拿了被子将淮素裹住。
淮素咽了几口水，又迷迷糊糊阖眼昏睡。见春去了半日，领来了吴医婆，吴医婆诊了脉，开了方子，见淮素神思迷蒙，便叮嘱银铃儿、含珠等人：“按这方子，一日一剂，早晚两道。此外，这几日须饮食清淡，不可劳了神思。”几人自然连连应下。
见春抓药又费了半日，吃了银铃儿好一顿排揎：“老牛拉磨只怕还比你快些。”
含珠在廊下搁了只炉子煎药，听里头银铃儿教训见春，怕她们吵嚷扰了淮素休息，便道：“出来个人，替我看着药吊子。”见春“哎”了声，溜了出来。
淮素叫药香熏得慢慢醒了，意欲支起身子，却觉鼻塞头重，满眼金星乱迸，撑不住又躺下去。银铃儿见了，将她缓缓扶起，塞了两个引枕与她靠着。
含珠捧了药进来：“娘娘，药好了，正热着呢。”
淮素觑了眼黑乎乎的药汁子，哑声道：“现下喉中火燎烟烧的，凉上一凉我再喝。”靠了会儿，到底不济，又闭眼歪着，只吩咐道：“你们都出去罢，待我歇一歇。”
银铃儿究竟不放心，便道：“奴婢几个守在门口，娘娘若有吩咐，使唤一声就来。”说着，几人轻手轻脚出去了。
淮素等了一等，才一点点挪动身子起来，只一阵气喘神虚。她端起药碗，一时手抖得厉害，险些撒了药。不过两步路，她走得艰难，好容易凑到那条案跟前儿，扶着又歇了几口气，方抬手将药倒进那玉石盆里，盆里攒三聚五种着君子兰，她摸了摸那叶儿，不由自语道：“可别叫我浇坏了才好。”
淮素一步一挪回榻上，挣了一身冷汗，倚在枕上歇了半晌。
如此过了十来日，众人见她仍整日昏昏沉沉，正急得没法子，可巧玉姑姑来长阳宫，银铃儿忙将她请进来。玉姑姑瞧见淮素这个情形，亦是着急忙慌地回去禀了张太后。
张太后听玉姑姑一一道来，愈发焦眉皱眼：“这孩子，这样没福分，节骨眼儿上三灾六病。”
玉姑姑跟着愁：“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常嫔娘娘病成这模样，不知几时能好全。”又禁不住叹：“眼看丽嫔娘娘不日要临盆，届时皇长子降生，皇上岂能不分心？哪里有心在常嫔娘娘……”
张太后忽然打断她：“你适才说什么？”
玉姑姑不妨一愣，道：“奴婢说，丽嫔娘娘不日要临盆？”
张太后神色凝重起来：“还有一句。”
玉姑姑有些惊骇，老实重复道：“届时皇长子降生，皇上必会分心……”
“是了，是了。”张太后怒极反笑：“她竟是存了这个心思，我道这病的古怪。她推三阻四的不肯见皇帝，竟不惜作践自个儿的身子。”
玉姑姑听得张口结舌：“这，嫔妃避宠，竟闻所未闻。”
殿中的光豁亮，白晃晃映在人身上。张太后神情极冷：“她心中无家族人伦，离经叛道之极，她想撇开张家，我岂能如她所愿。”
玉姑姑斟酌道：“若常嫔娘娘不中用，咱们还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您一手扶持，素来又向着咱们。”
“皇后？”张太后面上忽含几分颓唐之色。
她发间已见白，发丝皆拢在一处包了顶杂宝纹金包簪，簪上錾刻法螺灵芝、宝瓶银锭、飞鸟云气，金顶银发之下，愈见她端肃中显出疲态。张太后面容沉晦：“皇后同文氏一样，在皇帝心中无半点分量，更是不中用。”略一沉吟，又吩咐道：“玉旦，你去太医院将院使薛立斋请来给她瞧病，抓药、煎药、送药，你务必亲力亲为。”
玉姑姑自然领命下去。
银铃儿、含珠等一干人不防竟请动了薛立斋薛院使前来，俱是殷勤伺候，唯恐怠慢。
淮素半倚着，眼前垂着碧纱?帐，碧纱之上绣着如意云暗纹，那云纹蜿蜒迂回，才瞧一会儿，便目眩眼黑。她摘了手上两个素玉镯子，将一段手腕伸出帐外，隔着纱帐影影绰绰见一位儒雅和蔼的中年人，他搭了脉，又问了病症，淮素虽咳得厉害，断断续续也一概答了。
薛院使知悉了病情，遂问：“娘娘前几日吃的方子，却在何处？”含珠拿来给他瞧，他凝神看了，不由“咦”了一句。
玉姑姑忙询问道：“怎的？可有不妥？”
正是未有不妥，十分对症，吃了十来日却不见好，薛院使心中生疑，他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便只道：“这是疏散驱邪的方子，亦是对症，只是娘娘忧思过甚睡眠不安，伤了神，还需添几味安神养气的药材。”
淮素不觉松了口气：“多谢院使。”
小六早备好了笔墨，只等薛院使出来开方子。玉姑姑道：“院使这边请。”
待人出去，淮素再忍不住咳意，剧咳起来，直咳得肺腑生疼，胸中如刀劈斧凿，又兼鼻塞不通，憋得气喘吁吁。银铃儿一面抚着她的背好叫她顺顺气，一面叫含珠：“你随院使去抓药。”
淮素喘了两口气，开口拦住含珠：“不必去了，不过白跑一趟。”见银铃儿、含珠面面相觑，又嘶哑着声儿说：“玉姑姑会去的。”
含珠不由问：“娘娘如何知道玉姑姑会去？”淮素已说不出话儿来，只微微冷笑。
至晚间，玉姑姑果真来了，手中还拎着把红漆嵌宝食盒，那盒上以螺钿、珐琅缀成花草洞石，云彩佳人，一见便知不俗。玉姑姑取下铜插条，打开盒子，里边儿又是碗酽酽的药。
淮素一向知道张太后的脾性，玉姑姑不亲眼见她吃药，她这姑母定不甘休。淮素拿起碗来，撑着一口气，一仰脖子喝了，苦得直蹙眉。
玉姑姑心内正合计如何周旋，却不防她这样爽快利落，愣了一愣，倒是笑了：“娘娘莫急。”
银铃儿递上帕子，淮素拿着拭了拭唇角，又咳了两声，方道：“天儿也晚了，不便多留姑姑……”一语未了，又是一阵咳意涌上来，忙拿帕子按住嘴，只伸手指了一指。
含珠会意，取下壁上挂的一只羊角彩穗灯笼，交给玉姑姑。玉姑姑正要回宫复命，遂接过灯：“奴婢告退。”见淮素微一颔首，便识趣退下。
待玉姑姑走了，银铃儿笑道：“娘娘竟是位女诸葛，端的料事如神。如今有太后娘娘与薛院使，保管您‘一病勾消’。”
含珠道：“这话儿好，‘一病勾消’。我再添一句，‘百病全消’。”银铃儿拍掌笑道：“到底不如你周全。”
淮素听在耳中，不过微微一笑。她哪里是甚么女中诸葛，她分明是怀璧匹夫，若不是身怀玉璧，又有何人想得起她？
含珠见淮素面露疲色，遂扯了扯银铃儿：“咱们下去罢，莫扰了娘娘歇息。”
银铃儿上前替淮素掖了掖被角，方才同含珠一道出去。
淮素凝视四面床梁的紫檀木镂刻，上头螭龙夔凤，簇云拥花，极其繁复。良久，她终于动了一动，却是将被衾掀在一旁，她身上寝衣单薄，只觉手脚渐次透凉，眼鼻中却卷上热意，她慢慢笑了，唇边浮上两分痛快之意。
玉姑姑每日殷勤送药，淮素不过只略有好转，心中不由暗急。这日又拎了药去长阳宫，见含珠正将一支绛纱罩灯搁在床头的马蹄足案上，淮素就灯翻着棋谱。玉姑姑本心焦不已，见这光景，少不得朝含珠发作一通：“这妮子，娘娘身子不济，哪能劳神，你不劝着娘娘，反倒逢迎她，可见你惫懒不知事。”
含珠脸上登时红了，有些下不来台，正不知所措。淮素面色微冷，又因鼻塞声重，不觉含威：“姑姑是个厉害人物，倒镇得住她们。赶明儿我回太后娘娘，向她讨了姑姑来，还请姑姑做我长阳宫主事，替我管束庭院。”一气儿说罢，便有些气促，咳喘了两声，又是好一会儿耳鸣脑闷。
玉姑姑不防她护短起来如此牙尖嘴利，只得赔笑：“奴婢见您身子未好，一时情急，越俎代庖，娘娘勿怪。”
见玉姑姑十分晓事，淮素也不与她为难，歇了口气，道：“姑姑连日辛劳，我深谢姑姑，只这身子不争气，我也没法儿。”
玉姑姑忙道：“奴婢如何当得起娘娘一声谢，倒是太后娘娘千叮万嘱，日日关心，娘娘若谢，只谢太后娘娘便罢。”
淮素未置可否，只伸手端起药碗。喝了近半，实在酸苦难下咽，又拈了蜜饯含于口中。
忽听外头淅淅沥沥，雨点砸在窗棂之上，噼啪有声。银铃儿揭开窗一瞧，不禁“呦”了声：“这一会子功夫，地上已全湿了。”
玉姑姑不由向外头多瞧了两眼。淮素见此，便道：“姑姑早些回罢。”不待淮素吩咐，含珠已拿了把绸伞交给玉姑姑。
玉姑姑只怕这雨越发大，又惦记那半碗药，一时犹豫不定。淮素道：“姑姑只管放心。”玉姑姑叫她一说，反不好意思，索性起身告辞：“那奴婢先回了。”
见玉姑姑走了，淮素已懒怠言语，扬了扬手，银铃儿、含珠几人自是领会，照例掩门出去。
淮素静静听雨，或嘈嘈切切，或珠落玉盘，只闻雨中花香尤甚。渐渐地，雨声停消，淮素这才颤巍巍起身，不过是“故技重施”，一抬手，那半碗药便被哗啦啦倾入玉石盆中，兰香混上药香扑入口鼻，淮素不禁皱眉，她转过身，却忽的瞥见一袭四团织金盘龙黄袍，手上陡然一抖。
“啪”的一声脆响，满地碎瓷，于烛光之下，冷光滢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