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门口等了不知多久的裴南乔终于见到了白氏的身影,扫过她身后身板健壮的家丁,数了一下,有八个,身强力壮的嬷嬷也带了五个。

    本来准备含混过去的白氏顿了一下,露出完美无缺的笑容,口气冷淡:“大姑娘这么早。”

    “我给老太太祈福后,换的是最后一套衣服,都快没衣服穿了,想着娘一定担心我担心的不得了,于是早早的来这候着了,”裴南乔柔弱的说,“还是娘其实不愿意在这里看到我吗?”

    “好了好了,”白氏一听她想哭就脑仁疼,脸色淡淡地说:“你竟是这样误解我,我哪里不心疼你?”

    她给裴南乔指了四个家丁,两个嬷嬷,然后说:“这些都是为了保证你安全的,大姑娘,可要时时刻刻不离她们,京城可不是那么安全的地方。”

    裴南乔眼中闪着泪光,忍着不适上前挽住白氏的手臂:“娘!您也对我好,虽然不如爹对我好,到底像是我的亲娘。”

    被接二连三扎爆心的白氏上了马车后忙不迭甩开她的手,又打量了裴南乔一番,指了个嬷嬷:“如今这个发型不适合十七,嬷嬷你给她梳个新的。”

    裴南乔感受着厚厚的头发遮住她的脸,苏意满是恶意的冲她吐舌头,做出口型:“丑八怪。”

    她勾起唇角,低下头像是不敢反抗的样子,计划终于进行到了这一步,她离开了苏府。

    接下来,是最为重要的一步。

    “这布料好倒是好,却没有那么好,你们店里难不成再寻不出来第二批好布料了吗?莫非是当我们侍郎府付不起?”白氏高高在上的说。

    苏意在她旁边挑拣:“这些,我都不喜欢,再换一批!”

    裴南乔皱着眉头捂着肚子,自言自语地说:“哎呦,肯定是昨晚那顿饭吃坏了。”

    她悄悄跟侍婢打听:“这里的恭房在哪里?”

    侍婢睁大眼睛,好似没见过直接打听这事的官家小姐,十分意外的给她指路:“我们这二楼就有恭房,我带姑娘去吧。”

    她一步一步的往外挪,即将逃离的心情止不住的飞扬。嬷嬷们三两看看,拿不准要不要跟上去。

    三步,两步,一步——

    “姐姐,你要去哪里啊?”苏意得意洋洋的叫住她。

    裴南乔心脏狂跳,回过头又是一张完美无缺的假面:“我去趟恭房。”

    苏意动静很大的遮了遮鼻子:“啧啧,真不愧是乡下来的,放心吧,娘会帮你挑两匹布的,到时候你可不要再觊觎妹妹的衣服了。”

    原来是以为她受不了娘亲偏爱妹妹躲出去的,裴南乔适时的露出心碎的眼神,拿袖子遮着脸:“你不用管我。”

    身后传来白氏的吩咐:“你们都跟着大姑娘。”

    她脚步越急,心里便越让自己冷静,身后果然跟上来几串脚步。

    家丁不好跟着,但嬷嬷们要跟进门,却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下:“不许进来!”

    “姑娘,这是太太吩咐——”

    “太太吩咐又怎么了!不许进来!”她红着眼眶,欲哭不苦的样子让嬷嬷瞬间明白,原来大姑娘是不想让大家看她哭,唉,看来不是后娘的家庭里,也都是一堆麻烦事啊。

    裴南乔成功用演技喝退跟着的人,咬着嘴唇焦急地打开后窗户,扫视着有没有能帮助她脱身的办法。

    她能拥有的时间最多只有一炷香,而且不能被苏府的家丁追上。

    裴南乔努力按耐下焦急,寻找着力点,反复衡量着距离,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踩着木质的板沿上去。

    门外的嬷嬷催命一样地问:“姑娘您好了吗?”

    裴南乔心里跳空一拍,她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逼出逼真的哭腔:“快好了,再等我一会儿。”

    她们随时有可能开门进来,裴南乔咬唇,已经不准备再等了。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骑着马小步走来的人身上。他侧过头与下属说话的半张脸熟悉又陌生。

    欧阳昭明。

    他是陛下与皇后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孩子,抚养在身侧,深得信任,统领大周朝十二卫中的两卫,都是精锐军士。一支名纯钧卫,为周家从世家子到建立皇朝时选拔出的拱卫周家正统的最精锐部队;一支名承影,这一卫明面上风头不显,但直属于当今,私底下才有些许名头传出,是暗中刺杀的好手,且领了搜集情报之职,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他是当朝最受陛下信重的臣子,也是令群臣闻风丧胆的阎王。

    而对裴南乔来说,他不仅是一个在上一世解救出她的恩人,还是在民怨沸腾、四境流毒,需要出兵稳定局势的时候,她的亲密同袍与战友。

    亲密到她甚至知道欧阳昭明那些被隐于人后的故事。

    而且他们接触颇多,如果连欧阳昭明都没办法信任的话,她还能再信任别的谁呢?

    裴南乔一脚踏空,闭上眼睛,因为知道有人会接住她。

    果不其然,欧阳昭明拎住她的衣领,客气的微笑着:“这位姑娘,你似乎寻我有事。”

    他身旁的手下正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统领面前天降姑娘。

    裴南乔比谁都知道,欧阳昭明如玉的君子面容下是怎么样狠厉的手段。

    她活动了下被衣领勒着的脖子,不适地咳嗽两声,向欧阳昭明望去,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微弱的说:“李复,这是你本来的名字。”

    “我们本该在三年后相识的。”

    欧阳昭明让手下退后,颇感荒谬的笑了起来,因为这个名字确实是真的。

    他把手按在剑柄上,毫不动摇的说:“仅仅拿个名字就想来诈我吗?姑娘最好还是说出你所为何事。”

    “你不信我们认识吗?”裴南乔靠近一点他,就被剑锋抵住了喉咙。

    多奇怪,这小丫头一头杂草似暗淡的头发,灰扑扑的看起来没什么稀奇的,像是大街上随处会有的一个普通姑娘。

    可他愣是从她的清浅一笑中看出了熟悉的轮廓,被晃了神,于是被近了身。

    “那我就告诉你,你的胸口这里有一颗淡褐色的小痣,是心形的,你曾经给我亲眼看过。”

    纤细的带着伤的手指,不偏不倚的点在了他心脏处。

    欧阳昭明眼眸幽深地看着她,因为她说对了。

    但是怎么可能?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阴阳倒转之事?

    但又如何不可能?素未谋面的人竟然能一语说中他从未被他人知道的隐秘。

    那剑锋如此锋利,将裴南乔的脖颈划出浅浅的伤口。

    可她仍然笑容明艳地注视他,毫不在意的又往剑锋逼近一寸。

    “你说你幼时曾经发过誓,如若哪一天,你若能亲口告诉一个人自己曾经的名字,便算是许下了承诺,如今我拿着这个承诺来找你,你不敢认吗?”

    当年他们共同打赢了一场战役,欧阳昭明坐在火堆旁,眉头都不眨的给自己的伤口涂药,正是在那时,裴南乔一眼看到了他胸口的痣,也听到了他诉说自己曾经的姓名。

    那时的他过得很糙,已无如今贵公子的风姿,眼眸深深:“我如果愿意告诉一个人我曾经的名字,那便算是承诺,我愿意为这个人赴汤蹈火,不论何时。”

    然后带着点裴南乔看不懂的惆怅说:“只是如今我已经说不清是否可以用到了,郡主,真希望我们可以一起看到以后啊。”

    那个我是我吗?我可从未说过。欧阳昭明本该这样说,可他面色不变,心底确实有一丝动容,任由眼前人夺去他的佩剑,下属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统领不离身的剑竟然轻易到了小丫头手里。

    他心里腹诽,天哪,这是哪里的美人计让统领晕头了吗?!但这口味也太奇特了吧!

    欧阳昭明颇感趣味的笑了起来,是,他幼时确实曾经起誓,未来的妻子,当然有理由得知他曾经的姓名,他曾经的来历,无数鲜血和黑暗的过去。

    可难不成这个小丫头将会在未来成为他的妻子?

    “你——”他打量了一眼。

    裴南乔听到绣楼里传来一阵动乱,满楼都是唤着大姑娘、苏十七的声音。

    她不由得拽紧欧阳昭明的衣服说:“而我现在只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带我逃离这里,我要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咚!咚——”

    正是暮春时节,临近傍晚,官署里众人皆露惊容,议论纷纷。

    “登闻鼓?算来,已经四年没有听见过了。”

    “之前大理寺卿王公不是还说过近来案子较少,大理寺难得闲下来了吗?”

    “也不知是什么事,若真为要事,想必不只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同样要忙啊。”

    “嘘,慎言,你忘了吗,刑部现在就有要事,是那位……”

    单提起那位,三三两两八卦的青衣小吏都不免噤若寒蝉。

    而被众人如此畏惧的那人,也正身着官服,迈了官署的大门。

    一身官服的公子,气质高洁,眼眸看似温和,但往来诸人,没有不怕这玉面修罗的。

    “欧阳将军。”候着的刑部之人上前行了个礼,伸手引路:“您需要的在这边。”

    他颔首致意,一时晃神,想起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侧首吩咐:“去时刻打听着那边的事。”

    ……

    刑部侍郎正在对欧阳昭明展示着口供,歉意道:“实在是贼子狡诈,所得信息不多,赵公言明,将军若是愿意,可将这些人犯提走。”

    欧阳昭明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口供,随手搁在了桌上,似是不在意:“不用了,我信赵公的能为,可见这贼子可恨之处,想必我承影卫也是得不出什么来了。”

    刑部侍郎松了一口气,刑部近来因陛下降罪罢免了一些官吏,正是要牟足了劲做好表忠心的时候,欧阳将军下属承影卫追查事件时发现了城内枯骨,是刑部辅助着把这些人逮到手的,结果上司捉完就带回了刑部,还卡着承影卫的要人手续,现在查不出来什么又拖他出来顶着欧阳将军玉面罗刹之威,他也实在压力大啊。

    因此见欧阳昭明这次虽言中有意,却还是放过了这件事,不由得感激万分,正想着日后对承影卫的办案过程帮把手时,欧阳昭明的侍卫和大理寺派来的人一前一后匆匆进了刑部大堂,俱是一头一脸的惶恐。

    “大人,出大事了,王公请赵公去一趟,说此案侍郎恐怕担不下来,必得赵公亲至。”那人情绪不稳,好歹把话说了明白。

    见状欧阳昭明和刑部侍郎都蹙了眉,大理寺来请刑部不奇怪,毕竟若有案子,必得三司同审,但是这样郑重其事……

    刑部侍郎一边吩咐人急去通知刑部尚书赵秦川,一边听欧阳昭明言简意赅的点了自己亲卫:“发生何事。”

    那亲卫抹了一把脸:“将军容禀,敲登闻鼓的是个姑娘,据说是工部侍郎从家中接回的女儿,她自言从小被苏家虐待,至京城才发现自己竟是被拐去的。她意外早醒听见侍郎和其妻说起当年往事,言语间还涉及了当年……长公主和皇后之事。如今这姑娘逃出家门,状告苏家。”

    欧阳昭明一瞬间反应过来,原来那种眼熟......那个眼神......不,这不该是恍惚的时候,他当即问道:“此事重大,大理寺上报陛下了吗?”

    “大理寺卿分拨了三路人马,一路去往皇城上报陛下,一路去请御史中丞,一路去了宗正司请人,想必速度不慢。”亲卫一板一眼的将见闻说出,等候命令。

    “大理寺卿过于谨慎了,你将此事报与长公主并驸马知晓,请他们决断。”欧阳昭明吩咐完,和匆匆赶来,简直满脸写着早知道不期待刑部有案子了这一有案子简直摊上了大事的刑部尚书赵秦川,一起去了大理寺。

    ……

    巍峨高堂,三司同审。

    欧阳昭明因其身份,也算是拥有坐席。

    “小姑娘,你可知,若发现你言语不符实,便算是子告父,民告官,是要挨板子的。”宗正司的来人,是当今的弟弟,也是在几年前的宗室内乱中难得保留下来的纯臣,英王周玉然。

    他看见堂下小姑娘的脸,已是信了三分,但还是要说清楚后果。

    裴南乔行大礼,郑重无比:“民女知晓,因都是真话,所以民女不怕。”

    她在公堂上,用一种虽然怯弱却豁出去的决然态度,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民女苏十七,本来是工部侍郎之女,不知我父名讳,但是他姓苏,民女原来是被他放在老家照顾的长女。”

    “民女在乡下,被老太太动辄打骂,都是常见之事,但民女亲耳听到她说不是父母亲生之事,民女才开始心存疑虑。”裴南乔咬着嘴唇,无比顺手的把她为什么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锅扣在了乡下的恶毒老太太身上,这毕竟只是前世舅舅查出来的,她说不清来源,当然要找个足够力度的挡箭牌了,还有苏侍郎的一些违反律法的活动,也都需要借老太太之名说出。

    “老太太去世后,父亲千里迢迢带了民女回来,就在今天,因身体不适,民女早早醒来,却听见他和母亲在说话,说民女是他们拐来的,甚至还提到了长公主的名字,还有陛下,以及小皇子。”裴南乔眼泪流到脸颊上,嘴唇咬出深深的血痕。

    她的愤怒不是作假,大理寺卿王公倒吸了一口气,虽然这小姑娘只是抬眼一瞥,但那侧脸的弧度,那眉眼嘴唇,真的是太像了……太像那个性烈如火的长公主了,“你说身体不适,为何不适?”

    “因为老太太打的伤还没有愈合。”她面无表情的说,“疼的睡不着,然而他们一句话也没有问,所以得知了这些话后,民女还算会爬树,便逃了出来,一路问着找了过来。”

    “老太太去世,你父亲不是该上折子丁忧吗?”赵公问完就懊恼了,这小姑娘看着不知道问小姑娘能问出来什么啊。

    裴南乔确实“不知道”,但是她有线索可以提供:“丁忧是什么?民女只知道老太太和父亲不亲近,他一年也就回去一次,而且来的时候父亲警告民女,此事不可让外人知晓。”

    “我想,这一定是天大的祸事吧。”

    确实是,众位大人简直从这些零碎的话语中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裴南乔相当有分寸,该她知道的她知无不言,不该她知道的她也就当作不知道,唯独涉及到那些真相时,她纵使不能全部说出,也会借助老太太的名义给予提示。

    等到匆匆赶来的贵人们进了官署时,裴南乔正在复述那些她听到的话。圣人说不必多礼,大家谁也不敢妄动,纷纷起身,不准备再坐下。

    听到那些关于长公主的内容和可能存在的小皇子时,一向好脾气的圣人面无表情,眼中积蓄着沸腾的怒火。

    而长公主早已泪流满面。

    “你看到了吗?她就是阿乔啊,她跟我一模一样……”长公主捂着嘴,低声对驸马说,驸马裴如渊紧紧握住她手,也在眼神贪婪的描摹堂下那小姑娘的眉眼。

    不知是血脉连心,还是其他,他们像是冥冥之中认定了,那就是他们被拐走多少年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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