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命换命、起死回生……严峙只将这几个字在脑中一过,身上就开始发瘆,可越是犯怵,他越忍不住悬想:面目全非的躯壳,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一条人命,然后,枯骨生肉,在茫茫人海中混迹,眼看一个个活人走马灯过,再觊觎着下一条人命……额角发冷,严峙随手去揩,这才发觉,紧攥刀柄的手心已汗湿了。

    幸而是暑热未消的夜晚,蝉鸣聒耳,心里一燥,那股战战收敛不少。严峙定了定神,觉察出这话并非此意,只因远溯素来不笃信神佛,甚或还会嗤之以鼻,没的这就转了性。

    灵光一现,他磕磕巴巴地问道:“那个,那个妖道……是江浞,江浞在例州的踪迹,实则是那妖道?”

    远溯不置可否:“按察使司的意思,查缉例州这个,交霖平府归案惩办……终究要办的是裁抑豪强的公事,冤假错案都说不上,应是我杞人忧天了。”

    说到末了,他嗒焉自丧,自嘲一笑。

    确如所料,远溯向来着意于人:江浞一事空穴来风,起死回生大可归功于神医圣手,唯独续命一说,委实无稽之谈。电光石火间,他隐约感到千枝万叶,但是仅一闪念,捉摸起来,不得章法。

    想来,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了,真当险要,哪里能支遣他来。

    自嘲归自嘲,宽解不了自己,也安慰不到严峙——刀柄上的纹饰都快攥平了。远溯心知,他脸皮上不怯,心里还不定怎么杯弓蛇影,于是有意劝道:“那妖道的邪门,多是以讹传讹,否则,怎会只惹上江浞这一门人命官司就销声匿迹?再说了,彼此尚不知底细,不敢妄动。”

    在理,严峙将这话听进去了,寻思一二,又发现不对劲。他提醒远溯:“那个吴孟娘,她知道底细,她提及长公主,清楚大人是世子……”

    ——“例州门庭冷落,人多赞颂长公主忧国恤民,看来世子亦问民所苦。”

    言犹在耳。远溯讪讪,称道严峙不遗巨细。

    吴孟娘所言不错,例州门庭冷落,她还说了,吴家村偏远、缄闭,这样一再说道,很有些有言在先的话头。情况未明,江浞生死未定,绝非无缘无故出现在例州,更不必说莫名其妙与吴家村扯上了关系,而从始至终,吴孟娘半句不离吴家村,却绝口不提江浞相干。

    远溯不甘徒劳推敲,问严峙道:“吴孟娘是可疑……她言语间,时时漠然置之,还会理所应当地讥诮,简直在将他意昭然若揭……她的话,可信否?”

    严峙觉得他明知故问:“大人都说了,可疑。如果认定了一人可疑,她的话,如何可信?”

    着实是,既然先入为主,自不可信。

    吴孟娘大可矢口直陈,指望她挚诚更多,不若冀求她少些矫饰。巧立名目也好,弄虚作假也罢,不屑阴损的人,就不会无所不用其极,纵然捅人刀子,也会光明正大地立定当胸流一矢。

    远溯长吁口气,将身上物什递给严峙,一一交托道:“你持我的按察使令牌,以复查户帖整顿之名,去例州府衙查一查吴家村……以及,康宁县治下其他村落的人口往来。你于账面上精通,核算试试,必能找到我看不出的蛛丝马迹。这个扳指,收好,但凡犹疑,速往屏州寻陆滈,以此求援。”

    严峙还没反应过来,只问道:“那大人你呢?”

    远溯当下没答,捏着那个带了一路的荷囊出了会儿神,还是递给了严峙:“我要再会会那吴孟娘。”

    “不可,我万不能留大人独自涉险!”

    严峙立时反对,接过荷囊,又下意识地打开:“空的?”

    这个貌似平平无奇的荷囊,连个绣花都没有,里面也空无一物。

    “吴孟娘清楚我的身份,她若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生死之外只有利益,我活着才最有用。”远溯拍拍严峙的肩,向他郑重其事道,“但谨慎起见,我要留条退路,你就是我的退路。”

    严峙一振,顿感肩上千钧之重。

    远溯确实没担忧过自己的处境,也确实没有免于涉险的十足把握,他只是一贯谨慎且不移祸于人。这么安排,一来力避受制于人,二来保严峙可以无虞,起码,先哄他远离是非之地,莫被带累了。

    “我估摸着,吴孟娘那句‘上月初十’或非徒然。子时将近,就快初七了,她赶着日子,特特表明下了三日效力的哑药……想必,这月初十也有事项,你不必着急回返,沉几观变就好。”

    远溯望向马厩,又示意严峙:“正好有得用的坐骑,辛苦你跋涉奔波,夜再深些就启程。”

    ***

    马儿依顺,本该省下的功夫,全费在了铺满村口通路的鹿角上。

    鹿角常见以树干、树枝交错缠绑,放置壕堑、陷马坑左右,再辅之竹签、地涩之类,这在战时也称得上严陈以待了。不知是有意而为,还是仓促间未及准备,这遍地的鹿角皆由削尖的树枝捆扎,粗细错落,并枝桠留存的绿叶、新芽,用竹条、木桩固定入土路中,乍看杂乱无章,实则严严实实一点口子都没漏。留神俯察,又可见枝叶间铃铛缠绕,铜钱大小,与陷坑中的应是相同的。

    难怪,吴孟娘离开后,有阵子都不见人还家,隔着晚风又听不清他们叫嚷,原来是在铺设路障。

    早该料想到,本来就非夜不闭户的所在,空着条阳关道没防备才更异样。出人意外的是,一个小小村落,竟总能施用备战的防御工事?石垒墙、拒马、铁蒺藜、陷坑、鹿角,加之那不计其数的示警铃铛,摆出安营扎寨的阵仗,却不部署巡哨据守,是真以为这便布下了天罗地网?

    幸而他们的鞍马也属上乘,比良驹不差许多,驰行几日应付得来。送走严峙,远溯又在村中窥察了一通,除了那处瓦房院子,如入无人之境,但他仍步步疑心露了行迹,望望然,汲汲然,慎之又慎。

    一场奔忙,夜更深了。算算路程,严峙已至康宁县县城左近,也就是,闹出大动静来也带累不到他了。

    是时候赴约了。

    远溯蹑足屏息,卸下那两匹良驹的马具。

    ***

    马蹄奔踏,??(bì,四声)跋黄尘。霎时间,“叮叮当当”的铃响顺风而起,混杂着“哗啦哗啦”的拖拽声,在这泠泠月夜急急荡远,四下里纷纭杂沓,喧嚣腾腾。

    几乎同时,铃音惊耳,灯烛亮起。即刻,彷佛套下个蟠螭灯,朦朦胧胧一方昏黄,映射往来如织,团团不休。不过转瞬,依稀还在纱笼中隐现着的人影渐次显露,人喊马嘶,这个村子总算吵闹了起来——

    “……是马吗?马!马跑了!快追马!”

    “快看!阵破了!真破了!……”

    “爹?爹!快来人……我爹出不了声了!”

    “……应,应验了……我们要遭灾了!”

    ……

    正是这个当口,远溯悄无声息地翻进后院。

    入眼就是那扇紧闭的红漆门,老旧脱色、枯枝盘绕。他绕了一绕,但见后院仅这一间屋子,各处空空荡荡,不长草木,不放杂物,只院墙一隅堆砌瓦壁,像是个未完工的小室,可是没见有修葺的工具。

    这么一看,这还是扇随墙门:木门嵌进墙中,其壁与院墙直接连通,整面都是山石构筑。

    深宅大院里,随墙门于院落之间是很寻常的,但在此地,用作庄户人家一间居室的房门,实打实又一桩异样。再则,院外无门洞,院内满墙不开窗格,居室不当,更似囚室。

    别院、高墙、石室,在暮夜中,诡异非常。

    远溯立在原地,耳听飒飒风过,脊背上滑过一丝凉意,却还轮不到秋老虎放肆。

    他徐步上前,轻轻推开门,大股潮气灌进衣衫,一个寒噤就在此时乘虚而入。

    石室阴冷,隔绝了门外的季节,放纵料峭风头轻而易举地沦浃肌髓。

    幸好,桌上的烛台燃着。暖光平展,融融地覆住吴孟娘,为她一张灵秀面孔镀上荧荧的亮色,照映得那颗小痣也璀璨如星子一般。

    外边人仰马翻,里边竟在瞌睡。

    远溯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坐到她身侧,迟疑着要不要扰人清梦。

    吴孟娘却没给他太多时间迟疑。

    亮晃晃的刀刃直扎入胸口,霎时痛不堪忍,远溯弓缩身子,禁不住连连倒吸凉气。他想着还手,可眼看着刀刃又扎深一寸,胸前也随之被血浸染多一块,更有血珠淋淋落下,猩红的几滴绽裂在灰白的衣角上,刺得他眼底迷茫,却连直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意识也跟着涣散了起来。

    灵台最后一刹的清明,远溯感觉到前额一抹冰凉,依稀的,似乎是吴孟娘说了些什么,然后,掩住了他的双眼。

    ***

    这一觉,远溯睡得昏沉,睡着睡着,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发梦。

    起初,是一个黑魆魆的山洞,无光无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但莫名觉得极深,深不可测,直通阎罗鬼殿。

    这里很冷,远溯战战不止,每每吐息,都犹有冰凌刺进肺腑。迷离恍惚间,他好像是蜷伏上了一块盘薄大石上,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浑身钝痛,可他又不得不紧贴那嶙峋的石层,试图捂住自己殆尽的体热。

    不知何时,山洞里传来“嗒、嗒”的落水声,一滴又一滴,捶打着洞壁,一时在耳畔,一时在天边,一时竟在他脑内颤响。伸手去接,掌心潮湿粘腻,虚空一抓,满手霉烂腥臊,为之浸渍,身上身下尽是甩脱不掉的恶浊。

    落水声愈急切,陡然,浓雾翻涌,白生生一片。

    接着,雾气散乱,他看见尸如山积、血流成川。悄寂的营寨中,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密匝匝堆叠在赤红的泥地上,洇出骇状殊形的印迹。搅进尸首中的刀枪剑戟,淋淋漓漓拖着血水,身侧,还有一杆挑着头颅的长枪,上面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眼中的悲凉苦涩溢流出来,沥沥溅落。

    远溯对上那双眼,恛惶无措,倘若这才是深渊冥冥,何以往生郁单越界?

    他混混噩噩,如魂游走。

    忽地,有一只手将他狠狠摁进深潭,潭水生冷,激得他清醒了一口气,马上重又昏昏默默,身不由己地没进水中,手脚很快僵直、痉挛,提线木偶般不得动弹。源源不断的潭水冲灌进五脏六腑,他呛咳不已,但越挣扎,越喘不上气,只能放任这副躯壳沉下去、再沉下去,直到再次陷入冥蒙。

    他在跑,拼命跑。他记不起如何脱身彻骨深潭,跑上蜿蜒的山道,只是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无方无望。在某一瞬,他恍然,这个困兽样奔逃的,就是从前的他自己……是五、六岁?还是七、八岁?记不清了。他幼时体弱,比同龄人瘦小,气力更是不振,跑到力竭还不停,脚下磕磕绊绊,一路扑跌再爬起,摔得膝盖青紫破烂,通身直打哆嗦,仍然一直在跑。

    后来,不知怎的,他居然跑回了那个黑魆魆的山洞。

    霎那,日月无光。漫漫山道,湝湝深潭,茫茫雾霭,这森罗万象,皆化作一群群散发着腥臭味的噪声,劈头盖脸地朝他砸过来,此起彼落,掀天揭地,磨折他的身体,熬煎他的心志,啮噬他的神魂。

    ——小子,你跑,跑得掉吗!

    ——瞧这细皮嫩肉的,比丫头还水灵,软缎子似的,滑手!

    ——爷几个,今儿也算拉上皇亲国戚垫背了,来世保准投个富贵胎!拼上这条贱命,死了不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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