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川死了?

    寒气飕然,枯寂已极。

    远溯回首一瞥,只见江沄那张煞白煞白的面皮上,痉挛一样,正在以一种狰狞的走向诡异地扭曲着,显现出她骷髅般历历可辨的脸骨架子。她在笑,但嘴角耷拉不支,她在哭,但眼梢飞扬入鬓。她哭着笑着,却有两行清泪依随她崎岖的笑颜千回百转,垂垂两腮,再被她吞吃入腹中。

    寥落的眼泪是解不了近渴的远水,干裂的嘴唇走投无路,只是不断地翕动:“……死了,吴世川死了,吴世川死了……”

    她这副状貌落进远溯眼中的顷刻,也往他正电光石火的脑子里见缝插针了一个念头:这个江沄,不会是疯的吧……

    远溯一直在死掐掌心的嫩肉,逼着发僵、发凉的身子运作起来,逼着自己冷静地想一想,不能急、不能乱。这两发火铳,发发都像正中了他的心窝,打得他气息奄奄不说,不论怎样凝神定气,一颗心还是免不了跳如擂鼓。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想的了:严峙是死是活,不是扑朔迷离的两声震响可以定夺的,他要亲眼所见,起码,先亲眼所见。

    但是江沄说,吴世川,“可能”死了,吴世川死了……

    远溯脑中蓦地闪过一线冀望:她脱口而出这话,不该是砌词作假,若吴世川早有自戕的打算,或是他措手不及之时常有如此应对之策,那么这两发火铳,也许指向得都是吴世川也不一定……

    事发再突然,总会得以回应。此刻,看守石门的几人已然走近,在头顶呼朋引类道:“阿沄,你们还在不在下头?山里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们先得去找族长!你们快上来!里头反正没声音了,我们找着族长再说!”

    远溯当下噤声,退走暗处,指了指捆好的那六人,并以口形默示道:“让他们都下来。”

    尚在反常中的江沄虽然失张失智,却还不至于歇斯底里。她只发了一下愣,就及时会意了,向外颤声道:“……有人受伤了,你们都下来,帮忙把人带上去。”

    外面只有四人,轻轻松松就被打晕了,将就能和先前六个捆在一起,但实在不够牢实。

    远溯觉得不很稳妥:“外面,你们进出的地方,能从外封住、不叫他们出得去吗?”

    “……能,能的。”

    这么也好,真将此十人一一毁伤至无法行动,既费时费力,又容易疼醒了他们节外生枝。

    江沄现下不哭不笑了,却重又急切了起来:“我们快出去,去找孟娘。”

    孟娘孟娘,她怎么满心里全是孟娘,她俩哪来的深情厚谊?更何况,她要如何找到孟娘?

    远溯心念一动:“你打得开石门?”

    一提到吴孟娘,江沄就好像凭空多出了一把子力气,重重点过头,从身上掏出一个磨蚀严重的钥匙来。

    说是钥匙,确实先入为主了。这是个石头物件,大小不过一掌,厚度足有一扎,由三小块拼合而成,每块形状都与木材榫接时所用的榫头有些相仿。此物必然有些年头了,上头磕碰的痕迹不少,指头稍一摩挲,尽是隙缝。

    远溯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还给了江沄。他对江沄当然疑心深重,也不认为这时候让她与吴孟娘见面会是一次明智之举,但意图打开石门,恐怕还离不得她。严峙尝试过,说石门搬移不开,可见那道石门上肯定没有挂锁之类的显眼装置,并且多半存在鲜为人知的开启之法门,光得手物件,不过徒然。

    再说了,还要靠江沄带路,寻得吴世川。

    时不我待,远溯抓了绳梯,翻身而上。江沄慌张了一下,紧接着跟上去,却见远溯回身,伸手欲拉她,更是慌张,手忙脚乱地自己爬了上去。

    远溯全无多余的善意和怜香惜玉之心。他只顾忌着江沄那股疯劲,抢先上去有备无患,又不得不留了后背授人以柄,只得亡羊补牢。并非翻脸的地步,面子上就要过得去,那就矫饰伪行些,少惹麻烦。

    无论如何,总算得见天日。

    上面无所谓机关,就是一扇木板、一串锁链,从外面落锁后,一旁还有石罩子可推来遮挡。这样,乍一看只有山石嶙峋,开启也简单,不过于里面而言终是无济于事了。

    真正机关所在,是那道石门。

    月华徘徊,天际澄明。高低起伏的群山间,石门兀立巍巍山峰下,为明净月色所洗,一尘不缁。

    石门一角,却是一个灰头土面的荷囊,流落尘泥。

    这个荷囊不像曾受过何许人的青睐,应是被漠不关心地随意踢开侧边的,而且,远溯眼见着江沄从旁走过,目所未睹,不似作态。

    他无声无息地拣起荷囊收好,想着,吴世川还是不能就那么死了。

    也不知江沄用得哪一派机关术,找准了位次,便将石榫依次按进去,来回转动,次数不一,然后猛力一推,闻声轧轧,飞砂走石。

    居然轻松至此?远溯侧目,思绪万千。

    饶是听到些动静,吴孟娘没能料想到这一番情形,石门打开的当儿,看看远溯,又看看江沄,如有千言万语滔滔,但此时此刻欲言无声。

    江沄竟在眨眼之间抽泣起来,梨花带雨地扑进吴孟娘怀里去了:“孟娘,我们走吧,我们即刻就走吧……”

    远溯冷眼瞧着:这会儿,性子倒是很绵的。

    吴孟娘推了推她,彷佛狠不下心,并没推开她去,还拿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边拍边急急向远溯道:“火铳,八成是吴世川,严峙他……”

    远溯生硬地吁了口气:“火器面前,血肉之躯无有多少余地,我明白的,眼下且不当顾此失彼。”

    “我们贸然现身,或许被动,不若韬声匿迹,让外面的人以为我们如故被困山中更好些。”吴孟娘说着,握住江沄瘦骨棱棱的双肩晃了一晃道,“吴世川,你知道他去了何处,对不对?”

    江沄仍抽泣着,上气不接下气地点了点头。

    远溯附议道:“看守的十人已被我关进洞穴,石门也要复旧如初。村子里难说会否兴师动众地找进山里,制住他们好说,我只怕机难轻失。”

    “只盼,事非前定吧。”吴孟娘面色沉沉,又将气竭形枯的江沄晃了一晃,“江沄,你在前带路,我们跟随其后,见机行事。”

    的确再无更妥当的安排了。

    ***

    黎明时分,晨光熹微。

    三人踏着轻悄且沉郁的足步朝山中行进,各有各的重重心思,不可胜道。

    将将走出一程,知觉晓风吹逐,远溯不由得通身一凛——他隐隐感到有人尾随跟踪,定身侧耳,倾听附近,并无可疑的响动。

    然这绝非他疑神疑鬼,因为几乎同时,吴孟娘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同样顾盼探查,四下空旷、渺无人踪,便也同样不得要领。

    他们于是再度举步,又行过一程。愈近山林,地势愈渐陡峭,方绕经一处山角,遥遥望去,前头绿树成荫,几排古树,高可参天。

    倏然,有一个身影切近,不一忽儿已至身侧。

    继而,只闻得一声雀跃的呼唤:“大人!”

    严峙!

    听他这儿中气十足的,应该没大事,远溯放下半颗心去;再看人,全须全尾,脚下生风,他那一颗心也就彻底放下了。

    是没事的,没事就好。严峙没事,那吴世川……

    看到了,吴世川被扔在不远处的一棵参天树下,估计是被塞口捆身了,不声不气,一动不动。

    江沄自然也看到了吴世川,已经气咻咻地奔了过去,吴孟娘朝远溯递过一个眼神,也紧随她过去了。

    “大人,大人!”

    严峙捏着一嗓子哭腔扑向远溯,待极近了,却将涕泪置之脑后,问了句:“大人,你的袖子呢?”

    ***

    吴世川是否一心求死,严峙吃不准,横竖,最后没死成就是了。

    别说求死了,徒步行过那么一大段山路,都是谈何容易的事情了。

    吴世川这一路,实在是走得岌岌可危的,好像险些要在酒桶里泡烂了的醉鬼,也像恶疾缠身的病秧子。

    严峙乐得轻闲,慢悠悠地坠在他身后百步开外,还借着月色,赏玩了一通山花烂漫。

    直到,来到一个乱葬岗,或者说,骨头冢。

    那是一个形似酒提子的深坑,深得仿若人工开掘而成,与周遭萧森的鬼林交映,又仿若鬼斧神工造就的山凹。严峙看得清楚,里面满是白花花的骨头,横七竖八就快要堆满。不过,只有骨头,没有尸身,兴许早被野兽啃吃了,兴许……就是被剥离掉血肉后扔进去的。

    坑洼边,吴世川在一堆石头塔前站定,默然许久。

    这种用大小不等的石头集垒而成的塔状石堆,在山里倒是蛮常见的,据说可表祷告求福之意。有些地方还会以此祈愿,许出一个心愿即往顶上垒起一块石头,垒石不塌,心愿必成。

    吴世川其时,就分外虔诚地将一块石头握进掌心,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严峙浑身的鸡皮疙瘩起得都发麻了,强撑着稳定战战的双足,冷汗迭出。

    骨头堆上拜鬼求神,招得哪一路邪魔外祟?可真有胆子,不忌善恶就罢了,也不惮事与愿违?

    果然,因果不昧,回敬了吴世川当头一棒。

    然而后面的状况,严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他虽然眼睁睁地旁观了全程,却只看见吴世川莫名惊恐万状起来,慌手慌脚地掏出一柄圆筒状的物什、发出“嘣”、“嘣”两声巨响后,直挺挺倒下,僵卧在地。

    好一会儿,严峙才反应过来,那是把火铳。

    他顺着吴世川的目光所及望过去,高崖之上,有一抹黑影一掠而逝,似乎,是只黑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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