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尚书右丞府。

    梨香袅袅,薄纱如雾,丫鬟们撑起罗帐,把颜玉皎扶起来喂药。

    颜玉皎的发髻松松盘着,人也憔悴了几分,接过碗喝药时,瘦骨伶仃的手腕上还有未褪的青紫红痕。

    大丫鬟樱桃看到后,心里痛骂楚宥敛那个王八犊子,急色至此,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樱桃,什么时辰了?”颜玉皎把药碗递过去,拿帕子擦了擦唇。

    樱桃赶忙回道:“已经午时了,小姐可要用膳?”

    颜玉皎摇了摇头,沉默片刻,问道:“娘亲呢?”

    这三日,每到用膳时,娘亲都过来陪着她,席间不时地开解她,害怕她想不开做傻事。

    可其实,她却觉得名声尽毁也没什么,无非是被韩家退婚,以后也难再嫁人罢了。

    但她本就对韩翊无感,还特别畏惧拼生男胎、侍候公婆、照顾妾室的婚后生活……

    所以她反倒因此松了一口气。

    倒是娘亲自己,说着说着就拿起帕子抹眼泪,哀叹颜玉皎命苦。

    所以发现娘亲不在后,颜玉皎就比较担忧娘亲会想不开。

    可等了一会儿,迟迟没有等到樱桃的回复。

    颜玉皎就奇怪道:“你怎么支支吾吾的?到底发生了何事?”

    樱桃垂着头不吭声。

    颜玉皎皱了下眉,唤来另一个大丫鬟芭蕉:“她不说,你说。”

    芭蕉比较老实听话,回道:“韩家来人了,夫人去前院接待了。”

    颜玉皎眉目微微怔忪。

    原来是韩翊来了……

    她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看。

    今日天色阴沉,连透过窗户的光都稀薄的可怜,屋内甚至需要点燃烛火才能看清人脸。

    这样昏暗的天气……

    也确实是退亲的好日子。

    樱桃无奈地白了芭蕉一眼,借着收拾喝药餐具的机会,打破沉闷的气氛,笑道:“小姐用完午膳,不妨去后花园看看,下了一夜的雨,后花园的海棠花牡丹花都开了,花房的人说今年的花比往年开的要好呢。”

    颜玉皎却没被转移思绪:“派两个小厮去前院问问,韩家是不是来退婚的。”

    樱桃顿了顿,和芭蕉为难地对视一眼,谁也没动。

    见此情形,颜玉皎明白她们是误会了,叹息道:“算了,你们也不必去问了,韩家应该就是来退亲的。我只是有些可惜,没有尽早让爹娘先去韩家退亲……”

    如今被韩家占尽先机,抢先摆脱了她,反倒显得她是什么避之不及的污秽了……

    心尖被刺了下。

    颜玉皎抿了下唇。

    她嘴上虽然不在意,觉得没了清白正好可以不成亲,但心里却很畏惧流言蜚语。

    虽然她和楚宥敛是如何被人下药的……但她不认为这桩丑事,会让楚宥敛娶她做正妻。

    嵒朝郯王世子,当今圣上的亲堂弟,多么尊贵的身份,她一个四品官的女儿哪里配得起郯王世子妃之位?

    而她更不愿做楚宥敛的妾室,不只是为了爹爹清流的名声,更是为了自己仅有的傲骨。

    更何况……颜玉皎从未想过自己能和楚宥敛成为夫妻。

    在她心里,楚宥敛一直是那个幼时陪她爬树摸鱼的邻家哥哥……

    正思索时,门外传来娘亲惊喜的声音:“玉儿!玉儿可醒了?”

    樱桃颇有眼色劲,连忙过去打开门道:“夫人!小姐已经醒了!”

    尚书右丞夫人名叫梅丽织,年已三十八岁,平日里端着官太太温婉贤淑不苟言笑的架子,私底下却尤为爽朗,是个风风火火,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性子。

    然而因为颜玉皎之事,这几日她不是愁容满面悄悄抹眼泪,就是辱骂楚宥敛,根本没消停过。

    可今日她却进门就满脸喜色地握住樱桃的手,还拍了拍:“樱桃啊,好事!大好事啊!”

    别说樱桃一脸茫然了,颜玉皎也是满腹疑惑。

    娘亲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了?

    她被退亲一事即便娘亲不觉得不光彩,但也不会认为是什么好事罢?

    梅夫人简直有些失态的兴奋,松开樱桃后,快步坐到颜玉皎床边,对着芭蕉道:“哎呀,你们去给我上一壶热茶来,让我润一润喉!”

    芭蕉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出门制茶了,樱桃知道夫人这是想和小姐说点悄悄话,不想让她们听到,就也跟着退下了。

    梅夫人这才哈哈笑起来。

    颜玉皎一头雾水:“娘亲,你莫非因为我的事,而受了刺激?”

    梅夫人笑声一收,没好气捏了捏颜玉皎的脸蛋,又觉得手感过于温软细滑,捏了又捏:“算了,我也懒得和我这么俊的宝贝女儿生气。”

    颜玉皎无奈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梅夫人这才松了手,笑道:“韩家不仅不退婚,还愿意再添一重彩礼以示诚意。”

    颜玉皎:“?”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梅夫人一脸正色道,“韩家二郎亲自登门,亲口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他说并也不在意外界的风言风语,你蕙质兰心,心地善良,性情宽和,刚毅有为……哎呀,他说了你好多好多优点,探花郎就是有文采,夸的我都有点脸红了哈哈哈……不过他说的对,我的玉儿就是这么好,他要是退婚他可就亏大了,再也遇不到你这样好的女郎了!”

    颜玉皎:“……”

    梅夫人显然是被韩翊夸开心了,美眸泛着惊人的亮光:“韩家二郎还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秉性相合、兴趣相投,如此才能长久……小小年纪却对婚姻有如此见解,玉儿,为娘觉得,他会是个好丈夫的。”

    颜玉皎抬眸,愣了下。

    梅夫人的笑眼下满是心疼苦涩,唯独没有喜色。

    颜玉皎心抽痛了一下。

    然而沉默片刻,她还是平静道:“我不这么认为,韩二郎自小顺风顺水,弱冠之年便摘得探花之名,他没有经历过人言可畏,如今一时逞强说自己不在意我的是非,可男人不可能不在意的……”

    或许是因为她的美色、或许是因为爹爹作为尚书省二把手的权势,总而言之,韩翊愿意忍下这一时之辱求娶她,却未必愿意忍一辈子。

    如今韩翊被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一职,在朝堂上和楚宥敛低头不见抬头见,少年人最爱面子,要是和她成了亲,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了,届时她会面临什么呢……

    颜玉皎心中皆是悲凉的想法。

    可梅夫人也未必没考虑过这些,只是她比颜玉皎更悲观,她认为色衰爱弛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男人不可能从一而终。

    即便女儿清白地嫁给韩翊,假以时日,他们也会因为各种琐事而撕破脸,却又因为无法和离而勉强过着。

    就像她和颜玉皎的父亲一样。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在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韩翊能放下成见,愿意迎娶你,无论他以后如何,当下我们颜家都应该感谢他,我们也没有理由拒绝他的求亲。”

    颜玉皎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极为疲倦地倚在床头,难过得不想再说任何话。

    梅夫人看她这般就心尖泛疼,只得安慰道:“只是先订婚平息眼下的风波而已,成亲暂且不谈,我们颜家给韩翊留下反悔的余地,娘亲也会替你好好观察韩翊是否值得托付的。”

    她握住颜玉皎的手,贴在脸侧摩挲,喃喃道:“玉儿,你别怕,娘亲还在呢,没人能欺负你……”

    可其实,梅夫人并非表面上那般信心十足,她的掌心冰冷潮腻,还微微颤抖,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拼命握紧颜玉皎的手,给予她力量。

    颜玉皎鼻头一酸,忍不住倒在梅夫人的怀里,小声哭了起来。

    她虽然没有因此事而陷入崩溃边缘,可被人在黑暗中禁锢的恐惧和名声败坏后会被人唾弃的担忧,已经深深烙印在心里。

    她不怕成不了亲,却畏惧闲言碎语和隐晦的讥笑。

    这会让她想到她初次参加京城宴席时,因举止粗鄙,言语豪放,被豪门贵女排挤嫌恶的那段时光。

    自此,她一点点磨掉了身上的乡野气,被规训成合格的名门贵女。

    .

    .

    从颜玉皎的青棠院离开后,梅夫人面色冷凝,一路疾走。

    待到假山无人处,她回身看向身后的黑脸小厮:“你方才说,族老们给老爷来信了?信上要玉儿自尽而死以保全家族的名声?”

    黑脸小厮垂着头,好似隐形人一般无存在感,一板一眼道:“是的夫人,我时刻关注着老爷,发现他收到一封信后面色凝重,就趁着人不在,将信小心翻看了一番。”

    梅夫人拢袖目望远方,许久,淡声问道:“你觉得老爷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黑脸小厮抿唇不言。

    梅夫人却森然冷笑道:“他没有勃然大怒,而是陷入沉思,难道他心里也有让玉儿自尽的想法吗?!”

    声音之厉,惊得池塘的水鸟咕咕乱叫,四散飞去。

    黑脸小厮只得道:“如今韩二郎主动上门表态,老爷就算原本有什么想法,现在也不会再有了。”

    梅夫人闭上眼,久久不语。

    等到晚间,前院派人说老爷去了小妾李氏那里,梅夫人的脸色才彻底难看起来。

    玉儿出事没几天,今日不过才平息几分风波,颜祁望这老东西就去找妾室逍遥快活了!

    梅夫人正满心愤恨时,她的贴身大丫鬟兰草犹豫开口道:“夫人,我有一事很不解,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夫人勉强平息怒气,道:“在我面前有什么不当讲的?你说罢。”

    兰草这才放心:“以奴婢拙见,郯王世子身份如此高贵,他既然……临幸了大小姐,还会允许别人迎娶大小姐吗?”

    梅夫人道:“楚宥敛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他品性纯良,通情达理,不会仗势欺人的。”

    兰草又道:“夫人既然这般信任郯王世子的人品,为何从来没有考虑过让大小姐嫁给郯王世子?”

    梅夫人愣了愣,片刻后轻叹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可一来,我们高攀不起,我也不愿让玉儿做他妾室,二来,我瞧着,玉儿对楚宥敛没有那个意思……”

    “最重要的是,圣上猜忌提防郯王,而老爷曾与郯王亲厚,所以我们必须和郯王彻底划开界限,才能让圣上安心……”

    兰草听明白了,却不甚看好,摇了摇头:“老爷自升至京城就任,就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夫人顾忌着老爷的前程,出门在外处处给老爷体面,甚至不敢让大小姐和郯王世子过多接触,可老爷却不曾顾忌您和大小姐半分,前几年先是以您不能生子为由,纳了两房妾室和几个通房,如今庶长子生下来了,又考虑拿大小姐的婚姻当作拉拢朝中新贵的工具……”

    梅夫人越听心中就越悲凉,作为枕边人,她何尝不知丈夫的变化。

    可她还是打断了兰草的话:“……我就当没听到你这些话,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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