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真举头望天,天空是黯黯的红,彷若被火燎透的铜。云雾合,日隐曜,九霄之上有什么正坠落,庞大的身影遮蔽乾坤,将万物携入永夜。桓真不躲避,紧盯膨胀的轮廓,直至气流的压迫如石磨碾身,灼热的光吞噬一切,一记惊铎于脑内爆裂。

    一个冷颤,太守于浑噩的沉沦中惊醒。万籁俱寂,小狼毫滚落在地,薄锦滑落双膝。太守复而举头望。

    朝霞举,燕雀啼,炊烟升。

    素手拾起竹笔,杆身劈出细缝,模糊了石青糁出的“玄”字。笔主一滞,拇指指腹反复揉磨,妄想将那裂痕拭去。青竹倒刺立起,刺痛细密的神经,泛白的指骨不动了。桓真讷然,良久,叹得一口灼心烧肺的气。

    “仁谦......缪仁谦!”传唤撞壁回耳,空荡得寂寥。桓真察觉出异样,“仁谦?”

    “还朝!陆还朝?小伍——”

    稍顷,堂外小跑进一卒:“大人们连夜寻人去了......大人您忘啦?”

    朝色将孤意照彻。桓真渐渐清醒。

    昨夜,他向下属们问起“周隐”,无人知之。缪渝即开户册,率众吏挑灯翻寻四个时辰,共得同姓名者二十有四。众人览周隐者之大小卷宗,平平无奇,未见怪异之事。推断王行逸不似有诓骗之意,缪渝遂谏趁夜逐户走访清查,以获遗漏的蛛丝马迹。陆行之留下必要守兵,将吏卒分成数队,连夜踏上寻人之途。就连小伍也被分配了出去。

    “烦请替吾备车。”

    “诶?”小卒反应不及,见太守披袍出门,趋步跟上,“车昨夜都被征了去......”

    “吾可骑马。”

    “将军所派皆骑兵!驴,牛,骡......府上全无。”

    桓真收步,眯眼打量起不敢与己对视的小卒:“莫不是他们不让吾出去?”

    坚韧的眼神让小卒如芒在背:“非,非也......大人您操劳一夜,还是休憩为妙,公务明日再办不迟。”

    桓真只静静望着他。新卒顶不住煎熬,只得领命退下,内心向参军不停谢罪。

    衙前等候之际,桓真复将怀藏的文书翻阅。

    这是自平南县令的诉文,上曰:“县有三害,为患乡里。贱令无能,岁月徒增,而三害猖獗......今告郡府,冀得之助。贱令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呈书以闻。”紧接着是第二道,措辞更为急切。最后一道文书,却言:“......县内虽有险衅,不足扰太守清听。......”

    一日三道文书,加急送至府上,陈情大相径庭。

    “大人,可是用车?”

    眸光从纸墨上抬起,车具稳在十尺之外。素色人影挺立牛背,殷勤相问。桓真赞许那小卒办事利落,利索地上座。车夫待贵客坐稳,灵活地调转牛头向前驱行,哼唱的旧琴曲悠悠长长,腰际的葫芦晃晃荡荡,模糊在近雾远黛中。

    “桓大人,车来了!大师今日起卦得□□,恐天作大雨,属下给您送伞......诶?”小卒引着佝偻的车夫至衙门,面对意外的无垠空寂,手捧油伞僵立在渐浓的雾色里,“大人?”

    .

    “说。”

    典吏揩了额角汗渍,嗓子有些烟:“都问了,一无所获。”

    “撞了邪了!”一宿未寝,缪渝心头渐起燥意,“范围扩至近乡,打听有何动静。再不行,远戚也拘过来盘问!”

    典吏听完指令,瑟缩着不敢动。陆行之将黄页上的又一行划去,低声作笑:“再扩下去,就失分寸了。”

    “汝等先去走访乡邻罢。记得,态度好些!”缪渝厌嫌地眄了眼,口不饶人,“什么木头呆瓜,揣测不出本官之意么!”

    “再查不出什么了。”

    “怕什么。”缪渝冷冷比对户册,“官吏查案为天理,有人敢反?”

    “到时,主簿亲自审吾?”参军突兀的嬉问,让缪渝惊诧。他凑上前,循悬停的笔尖望去,缭乱划痕遮掩去“陆”字。只听头顶有声如绕梁香,“诺,此人拜师者,乃吾太爷爷的伯父和幺叔父。”

    缪渝不屑轻啧:“你不够辈,不配。”

    屋外鸡啼,朝霞蔚然。小伍提灯照进村舍,靛袍小道尾随入。他双手递上绢素,拂尘一摆,阖目高诵:“□□之三,坎震为屯。云行雷动,风狂雨骤,动藏险中。六三爻动,曰:‘即鹿无虞,君子舍之。以纵禽也。往吝穷也。’”

    听罢,众人皆为恭敬色。惟缪渝看过爻辞,捏着绢角亵玩地摆动:“吾好奇极了,这鹿,能藏到哪儿去。”

    .

    颠簸中,桓真思虑沉沉。

    无面僧的话占理,身为太守,不能只着眼鹤这一件事,郡中民生,桩桩件件都需他裁度,郡内方能维持祥瑞。眼下,平南县之隐情,明眼人都能察之急切。即是缪渝和陆行之如此积极查鹤案,山民亦未寻得,但那贵胄正张罗着几日后山中礼祭,倒也瞧不出异样,他大可暂时放手,先去解决平南县之忧。

    “大人,您要去何处?”声之旷远,如高寒松林的缭绕冷雾渗漫,思绪亦被侵吞。

    “哦,平南县县衙。”

    “平南县?”

    车夫身始斜侧,稍顿。桓真看不清其面容,脑中莫名蹦出与缪渝相仿的样貌。桃木枝随意挽起的墨发,长垂至尾骨,有风过,发丝张扬飞起缠绕住雪颈,他也不计较。他感慨,郡中卧虎藏龙,区区车夫竟也有如此气度。

    “若是不方便,吾可换车往。”

    “为大人驱策,吾之幸。小太守应是去平南郡。”

    桓真没听清后半句,却似看见车夫上扬的唇角。他扬手挥舞麻鞭,老牛听令而动,加快步速。牛车所行非官道,牛蹄磕上石砾就是一颠簸,太守差点被翻下车,好在之前搭在木栏上的手紧紧攥住,倒也吓得头皮发麻。

    扶栏的手隐约感到黏腻。他举手观,掌中多了道深褐的杠。

    “咦,这是何物?”

    “啊......老车有些年头,一直未清缮。劳大人忍耐些。”

    “哦......”

    行程尚远,车夫自然地搭话:“大人可是新到任的太守?”

    “是。”

    “今日幸哉!”车夫显出夸张的高兴,“大人何日到的任?咱们竟未听说消息,也不知如何替您接风洗尘,噫,如此算是咱有失远迎......这般,大人择个清闲日子告知我,我与乡里为大人热闹热闹......对了,大人自何处来?”

    “应从建康......”车夫热情熟络,桓真难以招架。

    “京都的小公子。名望天下,指日可待!”车夫的语尾是称道的上扬,“不知大人祖籍何处,长于哪方望族?”

    “并非显赫门楣......”

    “大人太谦虚,即是得朝廷青眼,门第自高耀,怎有自降尊级之说?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

    车夫自顾接话:“看大人模样,家中手足不多。吾有长兄和幺妹,私情甚笃,常相往来。家有一小侄,自幼聪慧,极善音律,五岁学琴成......”

    晨间青刺钻出的伤口,顺着血肉噬入心房。记忆中掠过嚣张倔强的影子,稍纵即逝,隐没入深渊。桓真猜测,这应是伤人心神的过往,自然止住回忆,转意聆听车夫聊以家事,听及他总爱提到的那自言“不过尔尔”的侄子,他便顺意附和着称赞一二。

    “......这小子倒是比他爹厉害,最后得了那人的喜欢,也颠颠地跟着我们到处疯......”

    故事骤止,桓真无心一问:“那后来?”

    “死了。”车夫说得静如秋水,桓真心头一跳,“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无疾而终,亦当大福,不受横祸之苦......”

    话语向沉重倾斜,太守避开话头:“听起来,那人,似是一方大家。”

    “他呀,算是个疯子。”

    “众人皆醉,唯他独醒,故视之为疯。”桓真笑言,“此人”

    车夫一顿,敛容淡语:“也死了。”

    岁月是棉花,填充入心房,生活一记打上去,无论悲喜都被绵柔化解,却教人心日日闷堵。桓真举头望,天空是灰暗的蓝,仿若害了伤寒。一滴冰凉挂上眼角,眉睫下意识扑朔,晶莹顺势滚落,像是神明借人垂悯的泪。

    广袖中生出一只手,冰凉抽走了温暖:“落雨了。”

    车辙吱吱呀呀于一处密林前停住,车夫叠上垫脚木,让太守安稳落地。桓真顾之,雾浓云厚,簟绿林深,悄怆幽邃。遂听车夫豁然而答:“大人欲往平南,穿林而自见。吾不得入内,乃至此耳,以侯大人出。”

    桓真蹙眉,欲问车夫不可入县之由,而其默然不应。

    雨势未见而颇有滂沱之象,山路泥泞,而太守孑然入林,越山踏溪,亦如其独身只往无归的岖途。

    桓真已于无意间来到密林中心。周身寂静之甚,本无雀鸣鸦渡,草动叶娑,他却觉得身后有贪婪的吐息隐没在嘈杂雨声中伺机而动。直觉向他发出危险的信号,他不敢停下渐乏的双腿,于高松粗槐间兜旋,试图甩去未知的威胁。

    湿叶软泥中,枯等着一辆车。

    锦罗绸缎,金漆鎏饰,王侯将相之格调,可怜布破锦裂,车轮断折,奴役的老马不知所踪。桓真凑近些,留意到枯叶上未被大雨冲刷的残存的红。

    指腹沾上污液,熟悉的质感让他顷刻分辨出那是新鲜的血,一个踉跄摔坐在地。

    车内紧跟着传来动静。

    太守拾石轻起,蹑足蛰伏于车轩之下。隔窗渗出短促的呼吸声,暴露车内物体同样惊惧的事实。桓真紧攥石器,深吸一口气,暴起——

    粉雕玉琢的眉眼从窗内窜出,将他拥入携揽而来的浩瀚星河。

    霎时,朗朗乾坤,万音希声,只有胸腔中最真实的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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