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沛。

    鼻尖堪堪相触。秋毫之距,雨幕垂落,似芸芸纷说的文,影绰各自的真。滚烫语息纠缠,化作暧昧的雾,散入众生窥探的尘寰。

    桓真醒神,踉跄后撤一步,沁冷的胸膛盘踞了火蛇闹心地烧。

    “你是谁?”琳琅满头的少女脆声诘问,像是不染尘寰的仙灵,“可有见过回雪?”

    “?”

    “一位姑娘,头戴九根珍珠步摇,绿纱素裙,描柳眉,点绛唇,施粉黛......”少女比划的手悬停,见公子侧首茫然出神状,也学着把头一歪,“公子于途,可有遇见过这样的姐姐?”

    “抱歉,偌大郊野,唯吾一人。”

    “这样啊……”失落划过灵澈鹿眼,流转成期待的光,“那,能劳烦公子寻到回雪嘛?”

    “要事于身,十万火急,恐辜负姑娘。在下行至平南,即刻寻人以相助!”

    “有姑娘独身于荒林,相逢者竟弃之不顾——”凝望男子绝情远去的背影,少女匆忙向窗外探首,扬声嗔责。又见男子于五步之外止步,少顷,径直折返至马车,惶惶然将后话吞入腹中, “君......君子决不行......行此事......”

    蓦然,珠帘半掀。冷光漫入车棚,勾勒出半张柔和的轮廓。

    少女呆呆望着好看的人,一时忘却言行,直至参杂涩风的广袖靠近,斛珠般的雨滴沿纹理下坠,干燥的手向她递来:“此地险恶,不宜久留。在下先将姑娘带离此处,寻人之事,再做他议,可是妥当?”

    桓真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松口气的同时不经意蹙眉。

    彼时不容他想,异兽之吐息愈发明显。纤细的温暖如蜻蜓般立上岁月磨砺的粗糙,心弦已被无意弹拨。桓真将手握得小心翼翼:“无意冒犯。”

    .

    两抹黑影穿梭于树林,身后乌云沉沉,幻化成虎,穷追不舍。

    少女长于深闺,鲜有徒步。眼下奔亡之际,即使男子迁就步调,业已上气不接下气,徒留虚弱的乞求:“咱……咱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不远处,有清溪蜿蜒过。桓真寻了处岩石罅隙,确认安全后暂歇。少女一边轻浅急促地喘息,一边肃穆地检查着衣衫,姣好的容颜却显苦相:“诶呀,袖上的绣纹怎么抽丝了呀!”

    “兴许方才灌木拂过……”

    “还有你看你看!鞋面上的黑点是什么呀!”

    “恐是溅起的泥泞,定能洗净,勿用担心……”

    “啊啊啊啊啊啊!裙摆!它是不是破了?!”

    “啊……此番怕是要费心缝补。”

    “你能帮我缝好的吧!”

    “……吾不会这个的。”桓真手捧断绸,略显窘迫。

    “这身裙裳本是我最喜欢的,今日却被糟蹋成这样,如何是好嘛!”

    桓真哭笑不得:“这时候,姑娘怎么尽担心这些?”

    “唔?”

    “适而在下于枯叶间发现血痕,又闻兽啸萦绕于林,随行同伴久不闻其踪,此境想必危机四伏……”少女抬眸,扑朔的浓密眼睫之下懵懂重重,桓真不免疑惑,“姑娘孑然候于孤车,不怕的么?”

    阴翳骤然笼罩天地,万物皆随怒吼而震颤。

    异象陡生,少女从坐岩上腾跃,躲向男子身后,懂事地噤声。桓真护她于蘩枝茂叶,屏息窥视远 方,紧握的手微微颤抖。一团银白从青褐间踱出,于方寸兜旋,因未发现猎物,适才悻悻而回。手上的力道微送,桓真回首望,少女不显惊悸,好奇的眸光嫣然与之相视:“公子……是在害怕吗?”

    “怎……怎么会!”太守讪笑。

    “那公子的下颚......何故颤抖?”

    桓真终是挂不住笑靥,背心有寒意侵袭,不知是雨是汗。

    少女却是展颜一笑,柔荑在他手心里摩轻点三下:“我也害怕的。幸得公子相护,现在,我甚是心安。”

    桓真不知如何作答,别扭地撇过头轻咳:“凶兽已去,暂且不会回来,我们先绕出树林。”

    绣鞋撵上枝叶清脆,身后突然传来怒吼,震彻九霄。

    雨幕描摹出凶兽的模样,那是只吊额白虎,腾扑的躯体遮蔽住穿云投雾的微光。桓真缓过神来,将落后的少女拥入怀,顺势右滚至地,脸颊霎时舔舐过如刃急风。不等白虎起身,两人顺着溪边嵁坻一路狂奔。

    尽头只有汪洋,再不见屿岩。桓真寻思片刻,问道:“姑娘会凫水?”

    声音被烈风稀释,身后的人扯嗓回应:“不会!但闭气还行!”

    “那好。”桓真指向前方的“之”字拐道,“一会到前面跳溪,我带你游至对岸!”

    少女颔首,咬牙奋力保持速率。猛虎接踵而至,两人利用树丛勉强与其拉开距离。最终,他们抵达浅滩处,两人相互对视,正欲纵身跃入溪中。

    溪面轰然掀起狂澜,一草一木皆因暴虐而毁灭。无尽漩涡中有蛟破水而出,贪婪地吐信子,垂涎着山穷水尽的这两只猎物。

    雨打落在桓真心上,每滴寒凉渗透血肉,冷彻心扉。他瞥见身边娇小的身影,一手拽住他的衣袖,另一手紧攥住从发间取下的金钗,眼底有视死一战的决绝。他心中重燃烟火,面对腹背受敌的困境,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脱险。

    桓真欲引两兽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兴许保证他们能在瞬息间逃脱。

    对策既定,他拉起少女折身逃亡。蛟龙遽循着方向或沉或浮,伺机而动。

    天筹不尽如人意。白虎呆立在原地,两耳闻声而动,低哑的嘶叫显出警惕,几度焦虑地徘徊,最后竟慌张地逃窜消失于密林间。

    黑蛟猖獗地探出水面,张开血盆之口,弯颈向太守袭去。

    银戟如利箭穿云而过,钉入层层鳞甲,顷刻殷血四迸,红雨模糊视线。蛟龙暴怒,向利箭射来的方向鸣啸。桓真得此喘息机会,几欲先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公子,有人……”

    肃杀的风吻过颈侧,寒铁抵住搏动的筋脉。

    .

    清辉堂内,主簿久陷于上座,宛若作古的壁画。堂外,拜着一片官吏,默不敢言。一时间只闻雨声怜怜,院外有禽鸟时断时续地哀啼,叫人心慌。

    缪渝耽溺于贵胄的刁难。王行逸单撂下两字,后因筹办修禊而销声匿迹,害苦全衙的人奔波,至今寻碌无果。他隐隐察觉这是王家的阴谋,却又拿不出证据。鹤灾之严重,危及郡内平衡,他笃信贵胄不敢拿它作玩笑。唯一存在的可能,便是王行逸也知之甚少,假以新任太守之力,获取他想要的消息。

    然,“周隐”究竟是何人,他理不出头绪。

    案上狼藉,公书堆叠成山,清液洇开药粉与黑墨。缪渝懒懒伸手去够酒盏,被人用剑柄击打手背。

    “几杯了?”

    “管不着。”

    “你是在寻死。”

    “不都经历过么?怕什么。”

    陆行之目光灼灼,半晌,勉强压下真正想说的话:“吾等皆需谨记,来此之目的。想寻死,那人岂会轻易应允。”

    “吾自有分寸。”他微微眯眼,举杯洒然饮尽,“再贪这最后一杯。”

    琼浆入喉,沸腾了血液。缪渝忽觉精神清明,霎时脑中迸出星火,眸中流溢兴奋的神色: “吩咐下去,即刻彻查亡故而名‘周隐’者,愈快愈好!”

    “有眉目了?”

    “呵,王行逸的‘寻’,当真只是字面意思。”

    “汝之意,是指有周隐者假死以藏身份,于郡内讨生活。”陆行之立刻抽出相关卷宗,“如此,已逝者有三,曾居临沅,汉寿,平南……”

    “平南?”

    男人将册递去,缪渝扫视后蹙眉:“我郡十县,可有谓平南?”

    陆行之只觉得这名字耳熟,似是听闻族中祖辈提及,奈何往事遥远而模糊,令他回忆不能。

    “此人有问题!得快些向戈之禀报——”缪渝察觉到异样,“等等,吾今日,似乎还未见过戈之!”

    众人始觉太守整日都未现身,慌忙四处寻找。奈何快将整个府衙掀翻,一人半影都未寻得,霎时衙内人心惶惶。

    陆行之秉持理智,寻来当值的小士卒逐一审问。面面相觑的士兵中,有新卒出列伏罪,一五一十地将太守消失的事禀告。顾不上惩戒失职的士兵,他奔向衙门口,细心勘查后发现地上似是多了两道棕褐色的轴线。

    缪渝在侧作结:“看来,有人偷梁换柱,假扮车夫拐走了小太守。”

    陆行之即刻分拨属下追踪今日所有车夫的行程。然而,缪渝冷不丁冒出诡谲的臆测:“如果,戈之是被带去平南县……”

    .

    “尔等何人,有何贵干?”

    桓真永生也忘不了这样一个人。

    白肤墨发,剑眉星目,烈如火,灿如电,朗朗兮如曦光入怀,分明是翩翩少年郎。而眼下持剑威慑的他漠然相对,质问声枯老得如同一潭浑浊的死水。

    “寻人!”两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谁?”

    桓真率先答:“平南县县令。”

    “吾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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