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开十二年,春三月,金陵城。

    清晨,天边将浮鱼肚白,乌衣巷深处,谢家府邸的朱门在门轴转动的轻响中缓缓开启,全家老小都等待着一封期盼已久的喜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的谢家早已不比从前,急需一份当今世人认可的荣誉再续清流世家的辉煌。

    日头渐起,温度上升,府内正厅正首位的谢老夫人已然有些坐不住了。

    大夫人见状,温婉劝道:“母亲,您与父亲年事已高,何不回后院稍事休息?这里交给我们守候便是。”

    “此乃家族大事,关乎谢门荣辱,一个都不能少。”谢老太爷如今已七十高龄,语气铿锵有力依旧不减当年,说罢,他目光如炬,环视四周,随即沉声问道:“谢鸢呢?她为何还未到?”

    谢鸢此时正在书房外的藤椅上补觉,被拽起来的太早了,根本没睡醒。

    “小姐……”谢鸢的贴身丫鬟秋收摇醒谢鸢,怯怯道,“老太爷问您去哪儿了……”

    谢鸢缓缓睁开眼,慵懒地伸展着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身躯,其实她根本没睡着,怎么能睡得着呢?前院一家子等的,正是她的消息。

    这事,若是成了,那么全谢家自然喜笑颜开,她也自然欣喜。

    可若是不成……

    这日子恐怕难捱。

    谢老太爷三子一女,谢鸢的父亲谢秉峰是谢家的长子,母亲是诗书传家王家的嫡次女。

    谢鸢的诞生,本应是谢家期盼已久的长子长孙降世,却阴差阳错地迎来了长女的第一声啼哭,这让老太爷与老夫人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失落,尤其是出身农家的谢老夫人,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就回了房。

    本想着王家的这位长媳能再生个一男半女,可那肚子始终没有音讯,如今倒也不盼了。

    幸而,谢鸢的父母自幼相伴,情深意重,未曾因无子而心生嫌隙,谢老爷房中始终也没有纳妾通房。

    可坏就坏在谢家二子谢秉瑞、三子谢秉海相继成亲,各自为谢家添丁进口,且皆为男丁。

    这可乐坏了谢老夫人,对那两位孙儿的宠爱溢于言表,甚至到了近乎偏心的地步,扬言要将谢家的家业大幅倾斜于二房与三房,同时屡屡对谢鸢的母亲——那位来自诗书世家的女子,投以轻视与比较。

    谢鸢受王谢两家教导,对重男轻女这等子糟粕早就深恶痛绝,更何况受委屈的是自己的母亲?于是,她暗下决心,要以自己的方式,打破这陈规陋习,为母亲,也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谢鸢拼命读书习武,终于在十八岁这年迎来了翻盘的机会。

    皇帝体弱多病,皇后代行国政,为广开才路,特设科举,破例允许女子应试,这无疑为谢鸢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已至正午,有人匆忙跑进乌衣巷。

    “报喜报喜!谢家谢鸢中了!”

    谢鸢只听得前院一阵欢呼声便知这事成了,她从竹藤椅上一跃而下,“秋收,我们走!”

    就在此时,书房里竟传来一阵细微却异常的声响。起初,谢鸢以为是风吹动了窗棂,或是哪个丫鬟不慎掉落了物件,但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父亲的书房向来不允闲杂人等进入,家人都在前院,那么书房中……

    谢鸢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向秋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最终定格在那扇半掩的书房门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谢鸢缓缓站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一步步向书房靠近。

    随着距离的缩短,那声响愈发清晰,夹杂着微弱的呼吸与衣物的摩擦声。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书房内,一名男子正背对着她,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男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所惊,猛地转身,带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看到他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与慌乱,但很快便被冷酷所取代,紧握手中的短刃朝谢鸢刺去。

    谢鸢闪身躲开,抄起身侧红木架上的玉笛,对上男子的短刃。电光火石间,谢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而有力,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你是谁?为何擅闯谢府?”

    男子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冷冷地打量着谢鸢,片刻后,他低沉地开口:“我无意伤害你,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又是何事?”谢鸢步步紧逼,试图从对方的言语中找到线索。男子犹豫了片刻,似乎并不打算透露太多信息。

    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秋收焦急的呼唤声:“小姐!您还在里面吗?发生什么事了?”

    这声音对男子来说无疑是一个警告,他迅速做出决定,身形一闪,便欲从窗户逃脱。但谢鸢反应极快,她用力拽过一摞厚重的宣纸甩在男子脸上,短暂地阻挡了他的去路,同时猛地扑向男子,用身体的重量制住男子,两人一起扑倒在地,“回答我。”

    男子被谢鸢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他挣扎着想摆脱束缚,但谢鸢紧紧抱住他的腰,他倒也不是挣脱不开,只是少女的身体与他的紧紧靠着,每动弹一分,就摩擦一次,让他实在有些难为情,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僵持,“我找一本书,《百川流》。”

    “《百川流》?”谢鸢重复着刺客的话,心中暗自思量。这本书她略有耳闻,是一本记载天下江河山脉的书,但谢家虽然藏书丰富,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本书的存在。

    “你找错地方了,谢家没有这本书。”

    男人沉默。

    “我没必要骗你,谢家从不曾私藏书籍,天下学子前来讨书谢家都是给的,”谢鸢手上的劲儿快用完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讨书而已,我不让家丁抓你,我数三个数,我放开,你离开,我不喊叫,你也不许伤我。”

    三

    二

    一

    ……

    三个数之后,谢鸢如约缓缓松开了紧握对方手腕的手,男子愣了愣,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迅速起身向后撤了一步,与谢鸢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你倒是守约。”

    谢鸢拍拍身上的灰,也站了起来,“自然,不过是讨本书罢了,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若是日后阁下还想要什么书,别翻墙,走正门。”

    男子意味深长看着谢鸢一连串的动作,“真没想到,谢家大小姐竟是这么个性子,既如此,在下也提醒谢小姐一句,谢府不是久留之地,还请谢小姐早寻他处。”

    早寻他处四个字被男子咬得格外得重。

    谢鸢闻言,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阁下此言何意?我谢家世代书香,府邸安宁,何来‘非久留之地’之说?”

    男子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世事无常,谢小姐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好。今日之事,我便当没发生过,告辞。”说罢,他身形一闪,从窗户跳出书房。

    谢鸢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窗户,心中五味杂陈。她虽不解男子所言之意,但直觉告诉她,这背后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轻轻摇了摇头,决定将此事放在一边,先把被翻乱的书整理好去前院。

    父亲书房的书,每一本都是父亲喜欢的,父亲受命去柳州做通判,之所以没有带上这些书,正是怕路上风霜雨雪会污了书页。

    谢鸢小心翼翼将每一本书的封面拂去尘埃,归置回原位,然而,某本书页间突然滑落出一件物品,谢鸢弯腰拾起定睛一看,竟是一封未曾见过的信笺,其上字迹熟悉至极,显然出自父亲之手,却未留下任何署名。

    谢鸢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抵不住内心的好奇,拆开了这封未署名的信。信封轻启,一张泛黄的信纸映入眼帘,上面字迹工整,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起来。

    信中,父亲先是回忆了往昔家族的光辉岁月,随后笔锋一转,提到了自他这一代以来家族所面临的微妙局势,父亲在信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他本想凭借自己的才华扶谢家将倾之大厦,却事事不如人愿,自己不得重用,还被卷入了一场风波。

    看到“风波”二字,谢鸢脑海中忽然闪现男子离开前说的话,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她的手摩挲着微黄的信纸,男子说“谢府不是久留之地”,难道这“风波”与谢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或者,远在柳州的父亲现在正面临一场困境,而这场困境,正是这场风波的一部分?

    谢鸢摇摇头,企图摇走脑海中的疑虑,她明白,仅凭猜测无法解决问题,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继续读信。

    信中,父亲的字迹渐渐变得激昂,字里行间透露出他怀才不遇的愤懑,他写道,“吾自幼饱读诗书,心怀天下,本欲以所学济世安民,奈何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朝堂之上,奸佞当道,忠良受屈,吾虽有心报国,却无奈力有不逮,实乃文人无用。”

    “文人无用……”谢鸢将信纸贴近胸口喃喃自语,这四个字,如同锋利的刀刃,狠狠割开了谢鸢心中的平静。她不愿相信这四个字是父亲内心的真实写照,更不愿看到父亲因怀才不遇而心灰意冷。但现实却如此残酷,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她深知,父亲一生醉心于学问,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上皆有深厚造诣,他心中充满了对文学的热爱。然而,在这个世态炎凉、利益至上的时代,父亲的才华似乎并未得到应有的认可与尊重,反而成了他无法施展抱负、改变家族命运的枷锁。

    随即,谢鸢提笔在信上写道,

    “父亲,文人并非无用之辈,实则大用特用,其风骨铮铮,乃至于奸佞之徒欲行其道,必先摧其骨,方得苟且之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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