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风和日暖,一辆雕花青帷马车在官道上悠悠而行,前呼后拥坠着大队人马,车旁悬着特殊徽记,四角金铃不时撞出清脆铃音。

    蓦地,青帷被一只纤纤素手褰起,女子婉转娇柔的嗓音传来:“吩咐下去,换一条道走。”

    眼见命令从此传到队首又传回来,听罢侍卫回禀,纪湘怔怔看了会隐在岚烟后的翠微收回视线。

    “咱们为何舍近求远?”马车内苹果脸的小丫鬟疑惑地眨眨眼,“噢奴婢知道了,小姐定是想慢慢欣赏春色赋诗一首。”

    “小姐这么做自有她的用意。”另个容长脸的丫鬟斜她一眼,转而关切地看向纪湘,“小姐方才可是魇着了?”

    春色如许,隔窗逼人的眼,纪湘敛眸轻声:“做了一个噩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她在那个梦里死去,醒来便是返京途中。

    方才问过何年,果然她猜测不错。

    崇圣元年春,她刚满十六,尚未出阁。家人没有被污下狱,父亲母亲幼弟都还健在,两个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亦在身侧。

    纪湘想哭又想笑,暗暗攥紧手压抑身体的轻颤。

    “不若再睡会儿罢。”丫鬟红绡见她神色恍惚接着方才的话道。

    纪湘伏身假寐,却未合眼,她怕再次陷入梦魇,更怕……此刻才是她濒死之际的幻觉。

    她记得,这一年她从凤州探望外祖母回京,在岐州交界遇山匪,为过路的三皇子秦王晏遂所救,从此一颗少女芳心遗落在他身上。后来晏遂应召回京向太后请旨赐婚,她不顾家人反对嫁与他。

    起初他在西南封地做他的闲散王爷,新婚燕尔他们联诗对句,弹琴舞剑,也曾有过些许欢乐时光。

    不料成婚一载之后,他的狼子野心便暴露无疑,她屡次劝说试图改变他,却遭他软禁。他开始招歌女舞伎,纳了一个又一个侍妾。

    纪湘从小受到的教导规训便是女子当温良恭顺替夫君主持中馈,不得善妒,是以无可如何,忍了又忍,只盼他能放下造反的念头。

    然而他还是欲兴刀兵,甚至拦下了家中派来看她的人,一次次失望累积成绝望。

    她想回家!和离不成便寻了个机会逃跑,却又被抓回去。那一次他虐杀了带她逃跑的暗卫,原来人命在他眼里一钱不值。

    自此以后二人彻底形同陌路。

    他打到西京继而攻占皇城,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囚笼,还是头顶的那一方天,连鸟雀都比她自由。

    那日她大病初愈在院中看柳叶桃,蓦地听见院外侍女窃窃私语,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听说卫国公府搜出谋反罪证,全家下了狱。那小公子抵受不住死在牢里啦,真是可怜。”

    “里面那位恐怕也……你快想个法子调走吧。”

    “王妃一向待我们下人不薄,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嘘,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位本就失了主子的宠爱,如今国公府又倒了……”

    纪湘踉跄后退一步,弱不胜衣的身子摇摇欲坠,打翻了红绡送来的汤药,外面这才噤声离去。

    婢女青萝是晏遂的人,原以为纪湘会哭闹,或者会同以往那般不吃不喝。

    未曾想到她还是那般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甚至主动对主子示好,好似服软了认命了。

    纪湘摩挲袖中匕首,是她从死去暗卫身上找到的。她本欲用它来解脱自己,可是如今……

    都说夫君是天,那她便反了这天。

    她寻个由头赶走唯一的心腹丫鬟红绡,于生辰这日命青萝请了晏遂来。

    “怎么,不闹了不跑了?”玄色云纹锦衣的男子掐住她的下颌,迫她直视,语气嘲弄。

    “女子出嫁从夫,既然都嫁于你了,我一介弱女子还能怎样?”纪湘言罢低下眸去,有种楚楚生怜的意味。

    人的本能都是求生。

    她确实生得美,晏遂微微恍神。当初她不忤逆他,卫国公肯配合他,原可以给她个贵妃之位,现下是不能了。卫国公府已是弃子。

    “你喝了酒?”

    “今日是我生辰。”纪湘自斟自饮,欲敬一杯给他。庭院寂寂,她迷上了酒的滋味,仿佛当真能解愁,其实一点也不能。

    晏遂没接,而是喝了她手中的一杯。

    后来酒液在口中哺喂交换,久违的热情在房内燃烧,从桌边移至床上。

    男子头颅在她颈边胸口,纪湘眼中神情却麻木到可怕。

    她轻轻抽出褥子下的匕首。她听父亲说过,习武之人都有弱点死穴,而晏遂也有一处不让碰的地方。

    她乘他沉迷其中,迅捷精准地刺下去。

    匕首入肉的声音,伴随咚的一声,她被丢下地。

    骨头与地面碰撞,疼得起不了身,纪湘却笑了,这些天来最真心的笑,却无半分从前的优雅端庄。

    “贱妇!”晏遂欲点自己穴道止血,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酒有问题!”

    一年前与他决裂,纪湘囿于后宅行动不得自由,连见谁递什么东西都在监视之下,当然不可能拿到像样的毒药。

    她转头看向桌案,瓷瓶中插着几枝娇艳的花朵。

    他算无遗策,还是算漏了,她在酒里加了柳叶桃的汁液。她曾偶然在书上看到记载此花有剧毒,足以致命。

    晏遂伸手抓了个空,碰翻了烛台。红色火焰窜动……

    纪湘深吸口气,仿佛五脏六腑仍在翻搅。

    马车骤然停下,红玉掀起帷幕,纪湘打眼望过去,正欲命红绡询问发生了何事,便听见刀剑齐刷刷出鞘。

    “有山匪!保护小姐!”

    “山匪劫道,请小姐待在车内不要出来。”这是此行侍卫队长的声音。

    怎会如此!她明明……纪湘惊愕地瞠目。

    乒乒乓乓,前方一队侍卫与山匪打斗,留一部分保护纪湘所在的马车。但见山匪人数众多,我方人马渐渐捉襟见肘。

    纪湘秉性柔弱,兼之父亲说女孩子就该如她母亲那般温婉娴静,只让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以虽然出身将门,却半点儿武功也不会,现下只能安静待着不添累赘。

    她稍稍冷静之后心下转得飞快,不知这些人与前世的山匪是不是同一伙的,前世他们只抢了财货。

    倏尔一阵剧烈摇晃,铃音急促,连带着车内的人东磕西撞,纪湘紧紧抓住车壁,两个丫鬟撑住身子之余爬过去扶住小姐。

    “小姐小姐你……”

    话还未落,一股热血喷上车前门扇,鲜红刺目。

    “小姐这可怎么办啊。”红玉圆脸煞白。红绡神色忧急。

    车夫死去,门扇亦被打开,露出一条矮壮大汉,肤色黝黑,手持大砍刀。

    纪湘强自镇定,袖中的手紧攥,仍不忘世家之女的仪范理了理裙摆端坐,冷声开口,“我们是国公府的人,你们想要财货可以,但须放我们过去,否则……”

    “上头追究起来,你们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她试图与山匪谈条件,对方却好像一句没听进去。

    大汉盯着正中姿容姣美的女子双眼放光,就差垂涎三尺。

    周围有人不屑地嗤笑一声。原来这帮山匪剽悍无比,狡兔三窟,时不时出来劫了财货就走,遁入山去无影无踪,官府也奈何他不得,正是朝廷头痛的一大问题。

    “二当家,就是最漂亮的那个。”旁边有人喊道。

    一个烟雾弹炸开,眼前黑烟弥漫,纪湘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待众人打退山匪,只见红玉嚎啕大哭,小姐已不知去向。

    “咱们报官吧。”红玉抽噎道。

    红绡抹了发红的眼,与赵侍卫长商议之后,决定派几个可靠的人持国公府令牌到最近的官府衙门报案,只说财物失窃,余下的人留下来继续寻找小姐。

    计议定下便分头行动。

    青山谷道之中,渐渐寂静。

    深林间一道黑影穿梭而来,提气纵身一跃,隐于山石之后。

    黑影慢慢清晰,是一黑色劲装的男子,身负一柄长刀,黑巾蒙面,斗笠帽檐低压,只露出两点寒星似的眸。

    任务顺利完成,他本欲继续赶路,瞥见马车上的徽记不由停下。

    习武之人五感灵敏,耳尖微动,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

    黑衣人脚步一转,朝某一个方向掠去。

    纪湘醒来便是在一处破庙,外面吵吵闹闹,一帮人在说话。

    脑中嗡嗡作响,前世与今生交错,令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看了看自己又观察了周遭,明白过来她这是为山匪所掳。

    想到那大汉的眼神,她畏惧起来,若是……若是……她便只能玉石俱焚。

    重活一世,她只遗憾还是没能见到父母亲人,但想到他们都好好的,心头有一丝欣慰。

    几个山匪检视完抢来的财物走进屋来,当先的矮黑大汉听罢身旁人之言,拔高了声音:“好不容易掳来的你叫我送回去?”

    吼声大得连地面都震了震,躺在地上的纪湘忙阖上眼,假作昏迷。

    “二当家别着急。”蒙着一只眼的瘦山匪道,“二当家英明神武,众兄弟都敬服,偏偏时运不济,眼下正有一个机会。”

    “怎么说?”矮黑大汉来了兴致。

    “就是此女。”瘦山匪伸手一指,“属下听到大当家与人交易,要我们假意劫掠,再由他们救人。那人神神秘秘本事不小,先头就帮了山寨一个大忙,要是由二当家出面与之交易,得他相助,二当家所图之事何愁不成……”

    “有理有理,就这么办。”矮黑大汉朝地上之人看了两眼,最终咬牙道。

    那视线终于身上移开,纪湘松了口气,却不自觉汗毛倒竖。

    原来最初的相遇就是晏遂所设计的骗局,只等她入套。

    听他们的话音,他似与山匪有什么勾当?

章节目录

[重生]缘来是暗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乔语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乔语泽并收藏[重生]缘来是暗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