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她换了个地方,路上被蒙了眼也不知到了何处,这里约摸是一间柴房,身边也多了人看守。

    纪湘蜷缩在角落,手脚被缚,口中也绑了布条。

    心知自己大概不会有事,可她实在不想再见晏遂那副嘴脸。

    但谁能来救她呢,此处看样子是个偏僻的所在,红绡他们恐怕不会那么快找到。

    她眼珠动了动,瞧见夕阳西下,山匪们都出去吃饭,只剩一个人守着。他好像从未开口说话,她听他们叫他哑巴。

    大约是轮值,有人给他送了饭。

    那人朝她走来。

    她秀眉一蹙,一双如含秋水的杏眸警惕地瞪着他。

    那匪首应当对他们下了命令吧,对了她忘了这些人可是不讲道理的。

    那人蹲下来,将那碗稀饭放在一旁。

    纪湘疑惑地看他一眼,他是什么意思?

    眼见他伸手过来,她惊恐地拼命后退,可手足受缚哪有退路,只有口中唔唔作声。

    忽然感觉手能动了,纪湘飞快拔下一根发簪抵住他胸口。

    “不要再过来!”她才发现他是解开了她口中的布条。

    纪湘朝他望去,只见这山匪年纪不大,目无波澜,连面皮都没动上一动。瞧不出什么,却也不似有恶意。

    她神色略缓,仍戒备道:“你……”

    一只大掌忙伸过来捂住了她嘴,左掌手腕一翻,掌中是一支金钗。

    她凝视那支金钗,确是她之物,是她在他们转移之时故意遗落的。

    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觉得这小哑巴的眼睛似曾相识。

    他是红绡他们派来寻她的人?

    纪湘眼睫轻轻颤动,点了点头,将钗插回自己发间。

    哑巴如有所悟地收回手,将头撇向一边,微微一顿,将那碗稀饭捧到纪湘面前。

    纪湘犹豫一瞬接了过来,极其平常的稀饭,上面漂着几根青菜,与公府膳食大相径庭。

    她倒不在意,举箸小口小口地吃着。昔年在小院不是没吃过比这更差的。

    眼下那些山匪看守得紧,入夜才能相机逃跑。

    哑巴恭敬地立于一旁,目不斜视。

    纪湘抬眼忽见他伸手指了指外面。有人来了?

    她一掖嘴角,在人踏入之时摔了碗。

    哑巴蹲在地上收拾碎片。

    进来的年轻山匪拍了拍哑巴的肩膀,“哟,怜香惜玉呢。”

    “若在平时二当家用过之后,便是我们……”年轻山匪笑了笑,“不过这个女人动不得。”

    哑巴低着头,为不让人起疑收拾干净起身出去。

    纪湘手又被重新绑上,那山匪又拿起布条。

    “我可以不绑这个吗,反正我也跑不掉。”纪湘瞥了眼手脚上的麻绳。

    这千金小姐看着柔弱得很,手腕都勒出了红痕不吭一声,被关着不哭也不闹,冷静得出奇。

    山匪也有些被震慑住,竟没再绑。

    入夜之后,四人轮流看守,两人上半夜,两人下半夜。

    乍闻东面有人声喊“走水啦”,跟着敲锣声起,山匪们或提桶或脱衣扑打,纷纷跑去救火。

    在混乱的众人之中,哑巴却向反方向而行。

    他与另两人换了班,石子轻响,对面的山匪倒地昏睡。

    纪湘本在装睡,听到动静立时起身,甩开手上被她磨断的麻绳,伸手去解脚上束缚,未料绑得太紧,她又力弱一时无法解开。

    哑巴俯下身去挡开她手,不知如何动作的,便一下利落割断麻绳。

    她轻轻吸口气,想抓他衣袖,最终抓住了他手臂道:“快走。”

    他低眼瞧见她白玉般皓腕上勒出的深红印子,一怔。

    他知小姐金尊玉贵,却不知如此脆弱,像春日柔嫩的花瓣一般一不小心就碰坏了。

    “怎么了?”纪湘道。

    “属下得罪。”他拱手一礼,因久未开口嗓子带了一丝喑哑,抓住腰揽住人足尖一点向西面而去。

    “你不是哑巴?”纪湘吃了一惊,随即了然,扮哑巴不容易露出破绽。

    暗卫廿一低应一声,带了人施展轻功往山下掠去。人都被引去了别处,一路掩藏而行,并未遇到什么阻碍。

    纪湘心神松了一松,微微挣了一下。

    这侍卫大约从未与人亲近,拎人简直跟拎货一般,纪湘感觉自己像个麻袋,虽然并不沉重。

    她蓦地感到有些熟悉,随即抛了开去,全神贯注地留意四围。

    夜色漆黑,她只能看见距自己一两尺内的物什,随手拨开一根拦路的新生嫩枝。

    揽着自己的人倏然停下,看到她疑惑的神色后,开口道:“有人。”

    “是他们追来了么?”纪湘眉尖微蹙。

    “不清楚。”廿一摇头。

    北面他先前察看过是悬崖,他转而向南,南面林深草密,他将纪湘放于一块大石上,此处正好为草木掩盖,在外视线不及。

    “小姐且在此处,属下引开他们。”言罢正欲起身。

    好不容易说了一句长句,话音清清冷冷,不带多余情感。

    纪湘忽的伸手,细白手指揪住了他衣襟。

    他身上所穿仍是山匪的粗布麻衣,却又不似方才卑弱,剥去了伪装,露出常年浴血淬炼的锋刃。

    再怎样也是个陌生男子,她又松开手,慢慢收回来。

    廿一身子一停,看向她,并未就此离去。

    “你……会回来吗?”温软轻颤的嗓音泄露了她的心绪。

    这黑漆漆的荒山野岭,她一个人害怕……

    她自知她是无法一个人下山的,万一他一去不回怎么办?

    这人此前不是垂着眼,就是侧过头,到此刻纪湘方借着淡淡月色直视他的眼眸。

    视线相交,冷锐的眸子漾起一丝波动。

    纪湘抬手虚虚遮住下半,她终于知道为何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了。

    他是……

    “你叫什么?”她杏眸含着水光,睁得大大的,打量着眼前的黑衣青年,似在确认。

    “属下廿一。”他冷眸闪过困惑,恭敬俯首回道。

    “千万小心。”温婉端丽的少女柔声叮嘱,未再多言。

    她白衣早染污浊黑灰一片,发丝散落几绺,敛衣而坐,在皎月之下却如生晕光,望着他,平和而郑重。

    心脏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别开眼,默默颔首。“属下去去就回。”

    纪湘拿着他留下的火折子,看着那抹影子转身离去,前世的一幕仿佛重合。

    春已到人间,山花烂漫,料说不冷,她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却说西面响动,乃是二当家带着一帮山匪回山。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二当家问独眼山匪,“你将她关在哪了?”

    “属下已叫人严密看守,二当家放心,别说一个弱女子,就是一个莽汉也绝跑不了。”独眼山匪谄媚道,“小弟先在这里恭喜二当家了。”

    几人跟着附和。

    “等我做了寨主,包你们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二当家哈哈大笑,旋即脸色一变喝道,“什么人!”

    风吹草动,一道黑影闪过。

    纪湘蜷缩坐在大石上,听着草虫喓喓。

    太好了他还活着。

    虽然名字不同,但她几乎可以肯定是同一人,那个上一世救过她的暗卫。

    从来都是捧高踩低墙倒众人推,后宅女子的地位总是跟丈夫那点可怜的宠爱休戚相关。彼时她失去了一切,连父亲给她陪嫁的暗卫都背叛自己为那人所用。

    一个人在后院里延挨度日,无望地祈求上苍,对于突然从天而降的黑衣青年只是冷脸以对,未料他竟愿帮她逃离。

    为了回家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抓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打点布置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出逃,他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虽然这次逃离以失败告终,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最后还带累得唯一忠心的暗卫赔了性命,甚至……

    “到底是陪嫁来的,任凭怎么拷打都一个字不肯说。”晏遂讥嘲地拍了拍她的脸。

    “是我的错,何必枉伤人命。”心沉沉下坠,她悔恨难当。

    “一个低贱的下奴而已,我竟不知你这么不要脸。”

    他想说什么,怀疑她和一个素不相识的暗卫?多说无益,她懒得为自己辩解。

    原来竟是因为她……

    纪湘更紧地抱住自己,忆及目睹的惨状,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个人根本就是恶鬼……

    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死,更不会死前还受尽非人折磨。

    因而这愧疚就更深一层。

    料说三年之后方是初见,此刻怎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一直在侍卫队里?

    她向那方张望,除了黑暗,一无所见。

    等待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压下的恐惧丝丝缕缕冒出来将她缠绕。

    一大朵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四下里黑魆魆,她收回目光,盯着足下的方寸石面,心中默背诗文。

    她想呼唤他归来,又怕惊动了山匪。

    突然,一团火光在林木间显现,渐渐往这边移动。

    纪湘赶紧伏低身子,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万一被人发现,可再没人救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火光已到近前。

    几个官兵打扮的人砍掉杂草,往山上跋涉。

    人丛后现出一十七八的绿衣女子,衣裳被树枝刮破,已有几分憔悴。

    忽而她眼眸一亮,平日的沉稳不复,“小姐——!”

    随着她一声呼唤,官兵们也朝这边靠拢。

    纪湘拨开草丛出去,红绡已扑到她脚边,眼眸通红。

    她将人扶起来,安慰道:“我没事。”

    只是她一身狼狈,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一个长官模样的中年男子过来,对着纪湘俯首一礼。

    “小姐,这位是岐州李司马,李大人。”红绡道。

    纪湘微微颔首还礼,对着李司马大略说了山匪情形和记忆中的方位。

    “此地不宜久留,我命几人护送小姐下山。”李司马沉吟道,点了几个人,而后下令,“其余人等继续上山。”

    纪湘脚下停顿,回首望了一眼。

    “小姐?”红绡不解地看向纪湘,欲扶她下山。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你们可有叫侍卫寻我?”

    “红玉和一干侍卫正在搜寻,我们先找着了小姐。”红绡点头。

    她在侍女催促下由几个官兵护送下山,又频频转头回顾,心下有些不安。

    这一番惊险之后,纪湘病了一场,高热数天,在州府内院暂住养病。对外只说旅途劳顿染了风寒,隐去被掳一事不提。

    期间时时梦魇,前世碎片纷至沓来,那些人的面孔或清晰或模糊在脑中盘桓,猛的冒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她倏地从床上惊坐起来,不停地喘息,待看见红绡二人,怔怔端详了一会儿,方如梦初醒。

    “错了……错了……”

    她口中喃喃,靠在红绡身上,肩膀微微颤抖,连日来的恐惧紧张压抑终于撑不住,尽化作泪水。

    是识人不清,是她不该用情……男子多薄幸,误了终身也罢,害了更多人却是万万不值。

    红绡默然不语,接过红玉递来的巾帕,轻轻揾着她颊上的泪。

    到后来断断续续,只剩低声呜咽。

    “小姐……”红玉瘪了嘴。

    纪湘抬头看去。

    “小姐哭得红玉也想哭了。”说着红玉泪如泉涌。

    纪湘破涕为笑,戳了戳娇憨的圆脸。“好了好了。”

    红玉擦了擦眼泪,“小姐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叫人去做。”

    二婢均觉小姐是在山匪那里受了惊吓而病, 乖觉地不再提起。

    纪湘摇摇头,只觉口中发苦,吃了一块糕点又觉甜腻放下了,问道:“后来……怎样了,有没有遇到什么人,那些山匪……”

    “那些捉走小姐的山匪已尽数被剿灭。”红绡眸色一闪,斟酌着说,“是一位公子带我们找到官府,帮忙提供线索,这才找到了小姐。”

    “是啊多亏了严公子。”红玉点头,“不知什么来头,此刻被邀请在府中作客呢。”

    闻言纪湘杏眸一转,她却知他的底细……

    锦被一角被素手捏出褶皱,短暂的惊讶之后她恢复平静。

    那些人全部都死了么,恐怕出自他的手笔罢。

    纪湘面上神情淡淡,心底冷笑,她还得感谢他么?

    下午,仆人来报严公子送了补品过来探望。

    纪湘本欲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转了口风,“叫人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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