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他双手在无端挥舞,仿佛能抚摸到秀发,内心在默默呼唤,渴望听闻到她的声音,打破牢狱死一般寂静。

    女子面貌模糊不清,但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怒火、她的宠爱却格外清晰。

    时间转眼过去一年,又到春日时分。

    一日上午,陆遐征正欲出囹圄之门,往指定田地耕作之际,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面庞线条分明,气势汹汹站在他面前。

    陆遐征见状,呵呵一笑,第一次面对此人时如此淡定坦然:“上次见面,还是大人您宣读我的审判结果之时,真是恍如昨日呢。现在我在狱中,倒辨不清时间几何。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来者正是池知月,看似冷酷至极,不过人到中年若是有他这幅模样,也算得上英俊。

    他站直身体,满脸不屑道:“哼,让你侥幸逃过一劫。我接到慕烛大人命令,才会过来找你。丞相之前应已向你提及此事,需要你来配合调查一项案件,命你立刻去做,不得延误。”

    陆遐征也不怂着,直勾勾问道:“丞相大人跟您说过是什么案件吗?”

    他依然一脸厌恶道:“不要问东问西,来回打听。老老实实执行命令,听明白了吗?”

    陆遐征见他表情,更是调皮之心顿生,调侃道:“大人您莫不是要与我一起查案?”

    池知月恶狠狠瞪着陆遐征:“我当然不去,自有人陪你。明日辰时,准备好行囊,在监狱大门汇合,介时听来者号令即可。”

    他眨眨眼,斜着视线,继续戏谑道:“对了,苑广寒现下如何,还是一样泼辣?大人是不是就喜欢这种有个性的女子?”

    池知月伸出手指,摇摇晃晃,差点戳到他脸上:“你…哼,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他见池知月尴尬,不依不饶,喊道:“还有什么其他指示?到底是哪位高人来与我相伴?”

    “丞相大人自有安排,你不必多想,照办就是了。”池知月传达完慕烛丞相旨意后,丢下一身新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曾遗忘于时光深处的渴盼,突然间在牢狱生活中重现,为平静似水的岁月激起一丝波澜。又能重见天日了。

    陆遐征稍作准备,匆匆褪去陈旧劳服,兴冲冲换上新衣试身。

    “此处无镜可照,不知穿上新衣的我,现下是何模样。”

    他自幼嗜爱新衣,被母亲笑过几次,然而近几年被连串挫折所磨,早就消减不少。此刻新衣傍身,又将旧好寻了起来,旋转一周,上下跳动两步,果然滋味甚美。

    衣之色土中带黄,衣袖宽大,以布条束紧,方便日常劳作。倒不知何等审美之人以此色为底,显得陈旧而黯淡。

    “有衣穿总聊胜于无,至少比牢服要体面得多。”

    次日清晨卯时,陆遐征已早早起床,穿着昨夜未曾脱下新衣,预先活动下身体经络,为即将到来之任务做好准备。

    辰时,狱卒将饭菜送来,定睛一看,竟是米饭和豌豆。米饭粒粒分明,粉糯香甜,豌豆翠绿如玉,圆润可爱。在此囹圄之地,简直是上等珍馐,皆能大大满足口腹之欲。

    “终于不再是劳什子粗面馍馍,难道知道我要外出,善心发作换了口味?”

    陆遐征狼吞虎咽,几口便把饭吃下去,饱腹之后,顿时感觉到精神抖擞。

    不知此次外出戴罪立功后,慕烛可以给自己减免几年刑期。

    不过,万一自己将秘密说出,失去利用价值,他会不会暗中送我去见阎罗?

    陆遐征两手一撮,闭上眼睛养神,自言自语道:“丞相秉公执法,天下闻名,应不会为一个无名小卒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只能暂且相信他,别无另法。”

    半个时辰后,他大声叫嚷,要去执行任务,狱卒闻声而来。

    因狱卒皆提前得到池知月指令,也不加阻拦,带他径直走向牢狱正门。

    去往正门之路颇为通畅,不消半刻钟,陆遐征便轻松步至,不复昔日之迂回曲还,颇费周折。

    此番轻而易举,既因往日他未曾果腹,饥饿难耐,体力消耗殆尽,方才更觉路径之漫长,令人心生煎熬。更因今日境地全然不同,即将暂时脱离阴暗苦海,孰人能不心生欢喜?

    陆遐征疑窦重生,想到:“此路明明笔直,无需耗费多少时间,此前莫不是为了遮掩路途,绕路而行?哼,真是欲盖弥彰。”

    那铁制大门虽略具雄伟,但自有一种萧索之意,两角之处隐隐有蛛网浮现。

    及至大门洞开,陆遐征步出囹圄,伫立正门之旁,身后两位狱卒相伴,有说有笑,静候池知月所谓“同行之人”。

    须臾之间,一匹乌黑骏马,肥壮健美,翻蹄跃腾,如风驰电掣而来。

    马上端坐一位中年男子,肤色微黄,身材瘦削,神情严肃,待至陆遐征面前,躬身示意,即便面对戴罪之人,脸色也并无半分鄙夷。

    他停下马,不待陆遐征发问,便直入主题道:“面前可是陈忆先生?在下慕光,御林军右将军。家父特意安排我协同执行今日任务。敢问目的何处?”

    陆遐征踏着马镫,飞身踏上黑马,言道:“首要目标为雾村,位于金玉城外东南之隅。而后,你我当赴西南之地。雾村之中,先往一处市集去,手帕自是源自此处,售我手帕之人,必然知晓一二内情。然而,两处皆非易寻之地,或许得费些时辰。”

    慕光频频点头,一挥马鞭,骏马长鬃飞扬,疾驰在大桢国辽阔大地上。

    陆遐征久违这疾风骤雨之感,想起昔日与云明玕策马同乘之时,虽略感颠簸,亦是怀念不已。

    他突然反应过来,对面之人名叫慕光,惊讶问道:“你是…慕烛丞相之子?”

    慕光并未露出傲然之气,正色回答道:“正是。你可能未曾听闻我之名号,不过家父名字,你一定有所耳闻。”

    陆遐征见他不卑不亢,对他言辞语气心生好感,可也保持了几分提防道:“何止有所耳闻,简直如雷贯耳。丞相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顾权贵,英勇昭昭,令人敬佩得紧。”

    他苦涩一笑道:“不敢当,皆是众人之功,并非他一人之力。家父常常教导我,满招损,谦受益,万不可因己之微功而津津自得。”

    言谈间,陆遐征瞥见慕光身着之铠甲,竟然有些破旧,纹路锈迹尽显,锐利光泽不见,盘礡雄气黯淡,不禁问道:“将军,此甲是否已伴您多年?”

    慕光也不遮掩,大方答道:“确是如此。家父训诫,大桢国资源有限,虽看似四海升平,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万事须节俭为先,切不可铺张浪费。况且,此甲乃我二十年前初次立下功绩时所得,于我而言极有意义,是以不忍更换。”

    陆遐征内心暗忖,此人举止得体,颇具家教,当是受过良好教养之辈。而慕烛丞相之秉性,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当日与匪帮大战时,他是否曾挺身而出,一同抵御强敌?而且,为何慕烛派遣亲子来执行这趟任务?

    不过,此次任务重要性不言而喻,慕烛应是不愿透露给其他人,哪怕是得力下属池知月也未多加参与,只能由儿子亲自出面,才可放心。

    况且,慕光身为骆霜翎所属,归属芮苏治下,如此一来,更是慕烛对于芮苏之表态,彰显自己所作所为,皆是于公非私,并能兼顾到芮伊洛感受。

    现在想想,派慕光前来,还真是一箭双雕,妥帖之安排。

    “不愧是位列三公的慕烛,果然深思熟虑。”陆遐征不禁赞叹不已。

    慕光身子随着马匹上下颠簸,抖个不停,一边疑惑问道:“你适才说城外东南有一集市,为何我怎从未听闻?”

    陆遐征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这些位高权重之人,自然无需涉足那等腌臜地方。那里是一片被遗忘的黑暗之地,人迹罕至,通常称之为黑市。”

    “黑市?现如今四海清平,金玉城百里之内,仍有黑市存在?岂非视大桢国律例于不顾!此行,我必要亲手将他们绳之以法!”慕光愤然道。

    陆遐征忙劝解道:“慕光将军,这次您必须高抬贵手。若我们轻举妄动,岂不是坏了丞相大事?他此次交代的重任,可是要查清那块手帕上图案来源。”

    慕光默然不语,虽有些不快,心中已同意陆遐征所言,继续驱马前行,但之后一路也再没主动说过半个字。

    见气氛陡转直下,为缓和尴尬局面,陆遐征开口转移话题道:“丞相大人如此了得,其亲朋好友想必也非泛泛之辈?”

    慕光沉默片刻,本不想理会,终究觉得无礼,便开口道:“家父生平没什么朋友,仅在万乘教中有几位志同道合教友,更未曾听闻家父提及有何兄弟姐妹。家母亦乃平庸之辈,自幼以耕作为生,如今常在城外传传教罢了。父母在万乘教时相识相爱。家父常训诫我,人生在世,当以众生为念,行事宜循规蹈矩,才不致迷失方向。”

    陆遐征想起当日和父母来金玉城时,门前所见之人,样貌神态倒颇附和“平庸”二字。

    陆遐征暗自琢磨,此言不虚,看来慕光也算是光明磊落的至诚之人,倒不用一股脑把家底尽皆抖漏出来。然而见他一脸端庄,陆遐征亦不便再戏言挑逗。

    不过他开口闭口家父,让陆遐征也觉得有些别扭。一来是怀念起自己父亲,二来是听起来似是慕烛捏造的泥塑,而非养育的孩子。

    陆遐征问道:“丞相在家中应是要求颇为严格,方得以培养出将军这等人才。倒不知丞相在外是何性情?”

    慕光说道:“家父在外,自然也如在家中一般。当我年少时,曾有一位醉酒之徒,趁着夜色偷摸攀爬上神树,摘下一颗瑞果,当着众人之面,炫耀不已。”

    陆遐征惊讶道:“偷窃瑞果,可是死罪!后来此人受到了何种惩罚?”

    慕光说道:“当时我尚是孩童,稚气未脱,见他如猿猴般矫健,心中满是惊叹。只觉得神树高耸入云,其枝盘旋而上,那人究竟是如何攀爬上去的呢?而后,此事被父亲发现,无论那人如何磕头如捣蒜,如何声泪俱下哀求,父亲都无动于衷,下令将那人拉出城外,众目睽睽下凌迟处死。”

    “凌迟…”

    “不错,正是凌迟。自那以后,无人敢如此做了。”

    陆遐征面色苍白,如同一刀刀割在自己身上般,深觉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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