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就是陈忆。这个名字并不寻常,怕是不容易重名。看你如此吃惊,难不成你见过他?我听说当朝太尉也唤作此名,莫非他便是我那失踪兄弟?哈哈。”陈锋尴尬一笑,自嘲道。

    陆遐征闻言,连忙屏住呼吸,不敢轻易作答,唯恐暴露了自己身份,引来不测之祸。

    他心中明白,即使眼前之人日夜对自己照顾有加,悉心倍至,自己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脑中始终紧绷着一根弦,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唯恐稍有疏忽,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捧起粗糙且布满裂缝的瓷碗,将头埋进碗中,左右拨弄筷子,大口将米饭塞入嘴中。

    为掩饰心中波涛澎湃,他假装平静对村民说道:“我未曾见过,只是这饭菜太过美味,让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亲人。”

    陈锋放下碗筷,憨态说道:“嗨,薛兄弟,我只不过是边锤一个乡野粗人,不懂得什么偌大道理。你若看得起我,我们又有缘分,交个知心朋友,以兄弟相称,如何?”

    陆遐征原本犹豫不绝,但对方真挚眼神清澈无比,不存半点虚假,心下颇有触动。

    他问道:“你恨不恨杀死你父亲之人?”

    陈锋回应道:“当然,此仇不共戴天,我定报之。”

    “恕我所言冒犯,大桢国大军,茫茫数十万人,视你不过蝼蚁,你如何寻得仇家?”

    平日里外表朴实、言语谦逊的陈锋突然变得坚定无比,眼中甚至透露出一丝肃杀决绝。

    “无妨,我无需去寻亲手杀死父亲之人。据我所知,大桢国军队皆受陈忆太尉统辖,我未曾得见,心中颇有遗憾,誓要早晚前去会他一番。若他碰巧是我失散多年,毫无音信的兄弟,我则放他一马,若他只是与我兄弟名字相同,我即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要拉他去见阎罗。”

    陆遐征听闻,不禁一阵颤栗,怕他早晚有一日发现真相,冷不丁背后捅上一刀,自己就要命丧当场。

    他连忙掩饰自己内心慌乱,对陈锋说道:“陈兄,若有此日,我愿与你一同前往,杀了这个狗贼,替你父亲偿命。”

    村民心中大喜,脸上重新浮现笑容,一如往日般憨厚。

    “不愧是薛兄弟,竟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我生死与共。好!今日我们煞血为盟,等你身体康复,我们就前往金玉城中,当面和陈忆对峙!”

    陆遐征被架住,骑虎难下,只得说道:“陈兄,我如今身体甚是虚弱,歃血仪式尚可再议。不过你尽可放心,既然许诺你,便不会再度反悔。”

    他捂着额头,语气微弱,装作疲惫虚弱,吃完饭后,马上赶到床边,闭起双眸。

    陈锋心地善良,深信他确因身体不适,故未有过多打扰,唯恐他受风寒,便熬煮了一晚浓稠药汤,搁置在床边,关照他道:“我先去山下采药,你切记服药,这热乎汤药需趁热喝下。”

    陆遐征微收下颌,点点头,示意已经听见叮嘱。陈锋收拾好背篓镰刀,准备往山下去采药。

    他佯装卧于床上,待陈锋推门离去之后,立刻竖起耳朵,眼眸溜溜直转,确认陈锋已经远离,便霍然掀起棉被,穿履束带,收拾行囊,如同牢门大开的囚徒,不顾一切向外逃窜。

    在陈家庄养伤期间,他虽未曾踏出破旧木屋,却透过频繁谈天说地,早已将村子地形与方位摸得一清二楚。

    他依循着先前聊天所熟记之路径,向东方疾驰而去,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人烟茂盛之地。

    他寻得一家客栈,将自己唯一佩戴珍贵之物,典当出去换了些碎银,买只健壮马儿,不顾身上疼痛,匆忙喝了几口水,骑上马背,颠簸一路向金玉城狂奔而去。

    骏马飞奔,他身体尚未痊愈,如同将要散架一般。可他心中挂念芮伊洛,恨不得插上翅膀,瞬间出现在她面前,与妻子紧紧相拥。

    他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时值深秋,冷意弥漫,身上穿着单薄,衣不蔽体,一到晚上,寒风如凛冽冰刀,刺向他遍体鳞伤。

    印象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如此狼狈了。像是亡命之徒,流浪奔波在苍茫大地。

    原本以为,手刃苑广寒,为云明玕报仇,自己心愿已了,从此再无挂碍,可与芮伊洛一道,享受安定无忧生活,做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世事如波,未有尽头。今日所率之浩荡大军,已尽殁于柳叶山下。归至金玉城中,将要如何面对支持自己的兄弟将士,信赖自己的圣上?

    尽管前路漫漫,迷雾重重,对芮伊洛之想念,突破万难险阻,驱使他顶风冒雪,驰骋在这无尽之路上。

    马蹄声在荒芜草地上哒哒响了几日几夜,人困马乏,连速度也减慢下来。

    陆遐征两眼眯缝,渐渐合闭,趴在马背之上,随秋风斜月入眠。

    沉沦梦境,迷蒙中时光悠长,一缕金阳破晓,落于眉间,恍若隔世。

    他徐徐掀目,神树赫然耸立于眼前,蔚为壮观,树冠轻摇,婆娑袅婷,似在向他招手,欢迎归家。

    陆遐征如梦初醒,神采奕奕,全无半点睡意。

    他挺直脊梁,手掌猛力拍击马背,顷刻间,原本疲态尽显、几乎颓然之马,如重生般再次奋力扬蹄,勇往直前。

    金玉城在望,道路愈发平整宽阔,地面坚实如铁。

    陆遐征正欲从西门进城,直奔半月楼,倏忽间念头一转,一手拉起缰绳,调转马头,向北疾驰而去,朝驻扎在城外的军营进发。

    不多时,他澟然至金玉城外军营,并未直接现身,而是先行藏匿起来。

    营内士兵行色匆匆,他偷听对话,知营中守将已由皇帝另派新将接任,心念电转,不顾体痛如割,决定斩杀新将。

    于是,他悄然滑出,瞬息之间,紧握剑柄。新将未曾料到此一突变,惊愕之下已被剑锋凌厉挥砍至死,瘫倒于地。

    士兵们见此情景,皆大惊失色,瞠目结舌。

    他从马上跳下,不料腿脚无力,差点跪在地上。军营守卫远远看到陆遐征,纷纷快步上前,七手八脚前来搀扶。

    “太尉回来了!太尉回来了!”守卫大声呼喊,军营中众人纷纷出来围观。

    驻军首领章越此时正在休憩,听到属下报信后,未整仪容,便火急火燎赶来,携来行军床,小心翼翼地将他搀上床,送回营中,好吃好喝伺候。

    陆遐征半倚在床上,接过侍者送上的冒香烤鸡,咬了一口,满嘴油渍,咕隆隆喝下整一碗水,这才感觉心神稍定,痛感也慢慢消退,只是腿脚依然无力。

    章越在一旁垂手站立,递上手帕,为他擦拭嘴角,顺带试探问道:“太尉,可还有其他兄弟与您一同回城?”

    陆遐征缓缓摇了摇头,双唇紧闭,默然不语。

    诸军士早已从他人口中得知西域大败,全军覆没,本以为陈忆太尉亦丧于此役,今日竟能重逢,心中无不欣喜。

    可见他阴郁面容,又悲恸起来。人群中,隐约传来几声低泣。

    他缓缓起身,然后双膝着地,向营中诸位将士跪拜。

    章越见状,连忙也跪在地上,扶住他双臂,向上抬起,阻止道:“太尉,万万使不得。”

    “我军遭此大败,诸多兄弟丧生,我愧对诸位厚望。”陆遐征情到痛处,不能自已,热泪滚滚而下。

    章越宽慰道:“莫晚诡计多端,况且胜负乃兵家常事,只要太尉安然无恙,再整旗鼓,卷土重来,犹未可知。军中尚有数十万将士,上下一心,唯太尉马首是瞻。”

    陆遐征此前所为种种,已深获将士之心。即便遭遇大败,麾下精兵猛将,依然愿与他一道,共同进退,忠诚不二。

    他心中挂念着妻子安危,忧心忡忡问道:“不知伊洛如今是否安好?”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敢回应。

    陆遐征见状,心中顿感不妙,紧紧抓住章越肩膀,急切追问道:“其中究竟有何蹊跷?”

    章越见瞒他不住,只得如实回应:“夫人听信谣言,以为您已身死,悲痛不已,便前去找皇帝,要求亲提兵马前去报仇。然而,她却被皇帝扣下,被关在密室之中。”

    陆遐征闻听此言,心中怒火瞬间燃烧起来,嗖得一下站起身,疼痛又深深凿进神经,五脏六腑快要吐出来。

    他身子颤抖,心乱如麻,勉强集中精神,大声喝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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