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好个夏晴天。一青衣女仙正在云端施法,远如窈窕一荷举,近看腮边汗珠落不停。

    “夏神怎么还不来……我快坚持不住了……”

    那女仙上罩一领青禙交襟提花短襦、下束芰荷百迭间色裙,不知在这里站持几数日,那鬓边汗雨形如雪崩,原来是在这里硬捱哩!

    “哏?顶替了我大哥的春神不够,还敢在这里逞能司夏?别以为有伏羲给你撑腰,就能和本王平起平坐!”

    远处,雾散尽头走来一身穿赤霞锦衣罗襕袍的红脸壮汉,来人龙首人身,约莫五甲年岁。看他龙角丫杈威赫赫,龙须长游如舞丝,正是小女仙顶头交接工作的前辈,夏神敖钦。

    “巽芒拜见南海龙王,您既已到任,小仙不便久留,这就回了。”

    见敖钦终于赴任,巽芒暗自松了口气。虽然她这个司春只是来代理的,逆道司夏还要造噬。可人间四象怎能停转?为此挨这老龙几句恶语就挨吧。

    毕竟,挨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当即收起夭矫柳臂,恭恭敬敬曲身拜谒。那声音脆生生堪似折柳,净淙淙亦可涤尘。装聋作哑客套完,只情旋踵归去。

    “哪里去!有伏羲给你撑腰,你就敢无视本王的教诲了?不想死的话快把四季之首让出来!”

    忽然间只闻得一股鱼虾河蟹的腥臭味透将过来,那老龙不知刚在何处同人饮酒,阔口排牙间酒气甚浓,好似酿败的高粱、酸倒的土花,他将双臂反剪在背后蔑视着巽芒,赛火红袍膀大腰圆,好不欺人。

    巽芒矮身只顾停,不知把话都听哪里去,不说来半句顶嘴的话。

    忙揩汗装傻:“前辈说笑了,小仙哪里明白什么四季之首。今日即已功满,还容小仙告退……”

    唉,怎敌她为人间逆道司夏遭噬过重,如今满额汗雨体力不支,快放她走吧!

    敖钦见她有闪躲之意,以大欺小的势头更似投油救火。甚往日那般撩开龙须呲嘴就骂:“不许走!你装什么毕恭毕敬,谋害我大哥还敢狡辩!”

    见巽芒既不睬他针锋相对,也不状他迟来赴任。敖钦红面好似一片怒霞扢腾腾,声音自巽芒头顶掀波滚浪,破口就嚷。

    “分明就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话不投机,当下就似做一只剪尾猛虎般地撩开赤袍作势动武。

    什么?

    谋害???

    此言一出,巽芒本就如霜丰颊更是冷得要结棱。

    好好好,真是酒壮人胆,这老龙欺压了她这么多年,今天直接将帽子扣在了她头上!她百年来毕恭毕敬、勤勤恳恳,结果换来的是敖钦空口白牙的污蔑,这叫人怎能不恨!

    可是……可是!

    唉,说来苦多。想乌眸往那脚底斜睐去,虽见敖钦还不曾施法,人间夏季却已是金乌吉照,大地煌煌。似这般,她与敖钦之间的实力悬殊不消多讲。

    于是心里也不是滋味,做个病西施直晃一晃身,再三满脸盈笑选择松了口:“晚辈自司春以来却有不周,不过今日实在不适,烦饶前辈恕晚辈改日请教……”

    她哪里是不想讨公道,实在是心余力绌,莫想得愿。因使手扶着胸口,委委屈屈、踉踉跄跄拽开云步,飒开青裙就要腾云。

    她倒是想得好,怎料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敖钦几盅酸酒入腹,当真比以往难缠!他管什么巽芒屈让,一心任自己心头之火窜到百会,不看小女仙颜色几何,说打就打。

    “孽障还敢逃!拿命来!”

    不由分说,他赤襕袖口嗖嗖飞出几枚焦燎火球,一个个绣墩那么大,赤灼灼热辣辣狠狠往巽芒身上一掼,擦着些就肉塌,刮着就叫人皮陷,誓要将人斩尽杀绝。

    没想到敖钦真动了手,巽芒不及多想,飞身跃起一个大横马闪身躲过,没奈何事急又遇上她体虚无力,落云间不期打了个躘踵,狼狈不堪。

    “前辈莫要血口喷人!三界谁人不知东海龙王因降雨错时而被天神所囚,我不过是个未成神的木仙,哪里有通天的本事谋害你兄!”

    这下好了,该撒火的撒火,该变脸的变脸。巽芒乌眸似跳燕,骨碌碌睁怒,粉面生嗔。

    这恶战如此情急,已经不是她想不想参与的事了,敖钦分明拿她做酒后热身的工具!

    “无冤无仇?定是因为你为做春神,蓄意谋害我兄下狱!”

    说不了,又一个火球迸溅着燎烟轰了过来,敖钦只做个追命鬼,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

    “敖钦,你不要污蔑人!敖广已犯天条,难道你还想重蹈覆辙不成!”

    速速拨雾前行,可前路哪有什么藏身之所,几片纤云疾疾闪去,眼前只剩柔雾氤氲。巽芒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想办法避开与敖钦正面冲突。

    唉!这囔糟的老龙两万多岁,她满打满算今日也不过四千四百岁。如今遭噬她怎生跑得?身边既没带个帮手,体力也马上反噬殆尽……蹭蹬啊!

    敖钦哪还听她的劝,他扢扎一声向小女仙袭去:“啊呀呀,看我不杀了你!”

    巽芒还不知情,就觉忽然钻心地痛。原来背上青纱忽然豁开一尺来长的口子,脊椎骨被刮得皮肉四绽,把那青丝染成一朵狰狞的野杜鹃。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呛了口浓血,大步踉跄几步,右臂死死夹着肋骨不听使唤。

    这下小女仙彻底乱了方寸,急睁睛瞪着敖钦。既如此,什么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人间到底是这场霸凌的牺牲品,他轻贱天道四象,早该有个机会为凡人说个公道!

    “南海龙王,现如今凡间春深夏迟、土地失温,你就不怕得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吗!”

    “哈哈哈哈!笑话!他们凡人区区蝼蚁与我何干!本王为吾兄报仇!谁敢说个不!”

    不论三七二十一,敖钦亮出龙爪对巽芒就搠。把那就要显本相的巽芒扑得一下撂倒在云里,脚下的云扑簌簌拆絮四溅,险些落下云头。

    “伏羲大人!”

    哪知正骂战,巽芒竟将眉一悚,忽然朝那老龙王背后看去。

    “什么?伏羲?”

    敖钦转脸一看,噫!哪有什么伏羲大人,他身后空空如也,那一派只有晴云涛涛,碧空如洗,浩浩渺渺无垠无际。

    巽芒得了口喘息,匆匆撒出一把绣花针转头就跑。哪里有伏羲?伏羲大人还在闭关哩,哪里会出现在这里!

    “敢耍本王!找死!”

    待敖钦反应过来时,那先时倒在脚下的巽芒早就成了个裸背倩影,更怒不堪言:没想到这孽畜不仅是个窝囊废,还是个满嘴扯谎的贼头!

    不知何处,只闻嚓啦一声,登时白日青天变做黑云摩顶、紫雷打闪,四周空气烤得人热汗直流,热风呼啸卷起直裰,把那逃跑的小女仙吓得心惊肉跳。

    敖钦不禁口喷涎沫哈哈大笑:“本王今日替伏羲管教你,让你这个弑我兄长的孽障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你休想!看针!”

    巽芒拼尽全力,青烟袖腕急嚯啷一甩,从里飞出数根绣花针簌簌向敖钦迎面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旋即耳边传来敖钦那震壑崖轰的浪笑,那恶龙拧身闪过银针,使一袖将群针笼住,蹭得腾起一朵二昧真火,唿剌剌将巽芒的绣花针烧了个空。转眼,那二昧毒火烘烘喳喳,径奔巽芒杀来。

    如今成了人家瓮中之鳖,巽芒只好死咬银牙一一闪躲,怎料飞脚迎敌间那火球势疾又数量众多,她一个躲闪不及,细白嫩肉的臂膀被那真火灼得突突作响,似个箭中飞鸟,折了翅掉在云上。

    真是恶龙恶状,敖钦宛如夺命鬼一样将那晕倒的女仙抓颈衔住。这孽障好不经耍,才交战不过一个回合就败了。

    更不知是兴起还是恶生,怎料那巽芒晕倒还不彀,他再度劈掌,不知哪里传来叭地一声,巽芒整个人漏落云头,同那烧糊的卷子般不断晕眩着下坠,下坠……

    而再受敖钦一掌,管什么女仙,只有身死命丧,永堕黄泉……

    “大胆敖钦,还不住手?”

    倏地,就在那敖钦将巽芒湮灭的临门一脚之际,四下登时万籁俱寂。不知是哪路神仙,声音铮铮铄铄,响亮似弹珠钢枪。

    那神秘人言出时,空中顿时朔风猎猎。不远处似有闷雷打闪,启首望去,却见那云霞清浅处金光若若,一个魁伟身姿笔挺立在那背后。分明是高仙却步。

    敖钦忙警惕地收起龙爪,将巽芒弃如敝履撂到脚下。

    “来者何人?在下南海龙王敖钦,高人有何见教?”

    他两鬓蓬发与龙须被那劲风卷没了厉害,冷不丁一怔,难道是自己吃酒,忆不得在哪里与甚人结什么仇怨?

    凭他怎么蹙眉相问。那云层只顾停留,寂然不答。

    见云头异状,敖钦更多不解,不禁满腹满脑地掐数曾经犯下的恶行。

    然正芒然若迷间,再低头,不知甚人甚术,四下只余敖钦一人,巽芒竟连人带影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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