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来雷泽,开门乃是一陉好绿接青霄。径过那陉,豁然开朗,早有两山排闼、水泉泠泠,中间一条颀长红龙衔云摆尾自远端落至足下。睁睛看去,哪里有什么红龙,乃是条名叫赤水的朱砂渠。

    原来雷泽山清水秀,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那赤水两畔好绿芳菲,皆是干净的果树梨梅。更有一棵异树鹤立在林中,参天拔地,直耸碧霄。

    “敖钦要是知道高仙是阿犁假扮的,他的龙角都要被气掉!哈哈哈哈——”

    说话声音正来自异树脚下,黄豆是巽芒后来收留的灵宠,亦是金翅圜腹的蜜蜂虫。小虫子嘤嘤飞在半空,正把自己与阿犁搭救巽芒的故事添油加醋说给对面的皂衣仙童听哩。

    说来他二人有惊无险,一只馋懒灵宠、一个耕地仙侍,昨日竟装神弄鬼,轻易将巽芒从那力敌万夫的南海龙王手里带了回来。

    “黄豆,师姐怎么样了?”

    忽然,一个声音自对岸箭透而来,那声音冷不丁洌得人一噤。端的有冷泉漱石之状,与那天在人间对话敖钦的“高仙”如出一辙。

    眨眨眼,这声音的主人便自赤水岸头大步走来。嗬,霍霍煌煌、悍悍生生,好个靓哥儿:九尺黑皮似铜铸,丸绿双瞳似毒青。白月坎、膀三停,好似哪家的熊成怪、哪家的蛇成精。

    ——此人便是被伏羲留到雷泽的黑脸汉子,耕地仙侍阿犁。

    “回来就扔树上了,估摸着再一会儿就醒啦!”

    见阿犁来,黄豆忙别过皂衣仙童,凑到那黑脸跟前好生八卦:“喂,耕地的!你去缴假,那离光、清规怎么说的?”

    阿犁来且不住脚,“还能怎么说,伏羲大人在闭关,报给他们之后就叫我回来了。”

    因径到黄豆刚刚讲话的异树下——原来那异树是雷泽的一株神树,名唤三株。

    “诶~我就说嘛!那老头天大的事都不管不问!老赤龙都欺负到家门口了,他还在洞里闭关!”

    黄豆也不管阿犁怎样,径自叠着金翅在一旁吐槽。然而这番煽风点火终是没吹到阿犁的耳朵里,自趋近三株树下,阿犁一心都是巽芒。

    “……”

    真是个宝树。一靠近三株树,那树梢便脱翠摇光,姗姗显了本身:只见那树无花无叶、桠杈参天。树上坠光缠珠有十来个果实,个个素银盛雪,唯一个放出来的是橘澄澄黄锡锡的金光,亦即巽芒。

    要说起巽芒与三株树的关系,此二者比做母子当真分毫不差。巽芒真身是伏羲点化,次次生病遭灾,只情往这树上一丢,保管变回个果子固本培元、老实睡觉。

    但阿犁表情依旧凝重——往日只听黄豆嘲喳,这次他亲自去了人间,才知道那敖钦对师姐是何等横暴……事已至此,且不提如何为师姐报仇,定要先确认师姐真的平安无事才行。

    便再一指,揭开掩样法。那金光即在树梢上纵身一跃,飘飘摇摇化作个女子曳下界来。真好丽人儿:团脸梨容,青腰婀娜,乌黑长发赛墨涧,娥眉弯翘似月镰。

    阿犁张开双臂,稳稳将人儿抱在怀里,旋即安置到树下倚好,方有些不自然地整了整身上坎肩。

    “师姐……醒醒……”

    别看他九尺大个,这一声又比来时不同,论什么寒冰冷泉,一见巽芒,便是温羞柔情藏爱语,深深款款掩心扉。

    说完这一声,才下意识看了眼黄豆:“咳咳……黄豆,师姐怎么还没醒?”

    他漱了漱嗓子,那两只抱过师姐的爪子暗自搓磨,你摸摸我、我摸摸你……究竟不知道放哪。

    小虫儿哪里把阿犁的嘱托放在心上,那天回来把人送还树上就跑去吹牛皮,树上什么变化哪里见得?

    因振翅在一旁打哈哈:“可能是伤得过重,这次睡得时间要长一些吧!”

    “……”

    阿犁眉心挂了个“川”,话是这么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师姐看起来怪怪的……

    他两只绿瞳一眨也不眨地锚定了那团脸丽人儿,不知到底想些什么,慢慢蹲下身,屈指上那梨容人中上探。

    噫!

    不探不知道,一探下一跳。阿犁吓得不住向身后的绿茵上一跌,硬生生把黑脸吓没了墨,惊惊怔怔道不出个所以然。

    “这……这……”

    哪里什么睡得长久,那姿容看似端丽,实际两只鼻孔是既不出气也不进气、分明是一具冰尸化媚骨,无魂空皮囊!

    “怎么了?这么大反应……”

    黄豆见状,再不惫懒罗唣。它一箭飞近巽芒脸前,“让开让开!我看看阿芒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小虫子即敛了神气,捻诀围着那粉雕玉琢的人儿左三转右三转地打探,只剩那九尺哥儿值在一旁,面沉如霜。

    “诶?哪去了?”

    黄豆作疑,不知在说哪个,它口里翻来覆去念叨:“哪去了……”

    半晌,周遭只有白森森飞花静默吓人,黄豆咄得打了个冷颤:“坏了!坏了坏了!”

    虫儿半晌坐立不得,匆匆施法揭开敖钦施下的掩术——只听扑的一声,巽芒那粉面桃腮立时变了颜色:什么丹口变凋叶、樱腮作枯蓬。一切的一切都是敖钦障化的黄粱一梦……

    “什么!”

    原来敖钦教训人是假,偷偷取走巽芒的灵根是真!

    这把个黑脸汉子看痴了,不顾手上污泥,爬起来想要探一探究竟,又碍于手脚不净,生生杵了回去。

    “师姐的灵根被那老龙夺走了?!”

    就连往日凌厉的黄豆也麻了嘴,谁知喘口气的功夫,小女仙竟一脚踱进了阎罗殿。

    “我去求伏羲大人做主!”

    话不多说,阿犁长腿就是一跨,九尺的大个子直跨出一里去。黄豆还在那想法子,却没想到这耕地的一改往日稳切,转头就剩个豆大的虚影儿。

    蹭蹬啊!敖钦吃错药,他怎么也吃错药了!

    简直花了登天的力气,是那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三魂累跑了七魄,小虫儿才追上九尺哥儿。

    黄豆跟在后边叫:“耕地的!耕地的!你站住!伏羲在闭关根本不可能出来!”

    阿犁不言语,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每天和巽芒同吃同乐的灵宠,一个是平日被巽芒照护有佳的师弟。如是人命关天,怎生不急?

    怎么办?这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伏羲,可以伏羲老人家那个性子,天塌了都不可能出关的!

    黄豆不似阿犁那后生,它绕着空气嘤嘤琢磨,“你别急啊!我记得灵根这东西还是有办法补救的……”

    ——

    不知哪来的斑衣蝶儿,焦翅儿灰斑,膀子打开好像只花脸豹猫。瞬息一碰翅,从草尖闪到一个鼻子顶上。

    “啊嚏!”

    原来那人浑身青衫卧在草科里,那猫脸蝶儿把她当成花儿了。

    果真是花一般的容颜:小山悬胆吻衔朱,眉裁新月睫若钩,凝烟绿鬓无钗黛,粉腮脂玉不让红。

    “嘶……”

    这喷嚏把那巽芒给动荡醒了。朦朦胧胧张开眼皮,久违的赤水红艳艳摆在眼前,熟悉的霞光粼粼、亲切的彩艳生辉。

    捂着脑袋起身环顾,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在了雷泽。哦……应该是在人间恶战败走,被他们救回来了。

    如斯意识回笼,巽芒长吁了一口气后,浊着嗓子叫道:“黄豆……阿犁……”

    不一会儿,头顶树梢飒飒掉下来个实心毛绒团子,那团子黄黑相间,长毛鹅蛋是的被两片金翅提在空中,颇有些力小任重之味。

    “唔……喊什么……又去人间司春么……记得给我带两斤豆花糕……”

    自瀛洲的童子来这里送药归去,黄豆一直守在树顶头上睡觉。因睡了这许久,睁开豆豆眼时脑子里乱是一锅粥。

    “……”

    又过三秒,只听得“哇呀”一声,小虫儿直喊得人囟门发麻,近岸林中的飞禽尽数惊羽掀翅,大彻四方。

    “哇呜呜~臭阿芒!我还以为你要死了!!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黄豆扎个猛子飞过来检察巽芒,见她呼吸轻稳,方把心放到肚子里乱嚷。

    巽芒哪里知得自己刚在那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听到黄豆乱嚷,越感心浮不定、神思不宁。

    “呸你个乌鸦嘴的!不就是晕过去了,怎么就死了!”

    黄豆就知道巽芒会这么说,亟面着她鼻尖前叫唤:“你以为什么,可不就是死了!”

    原来东海瀛洲有个仙草名叫赤血肉灵丹,后来果还是阿犁头也不顾地去求了灵药,如今才有她起死回生这一因缘。

    不待她问,这碎嘴刁虫就将敖钦如何将她灵根偷偷取走的事情详细述了一遍。

    好家伙,被夺灵根这等大事巽芒听都没听过,如今却直接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她痴症了一下,先是惊得乌眸形如两只跳燕在面上骨冗骨冗乱转,讲到敖钦穷凶极恶处,就把个手底下拄着的草皮愈气愈深地扣在指甲盖里。

    “那老龙疯了!”

    敖钦霸凌她已是一忍再忍,没想到还要神不知鬼不觉要了她的命!

    她气得从地上立起身来,待要发泄,竟然两脚一软,险些又栽回草科里。于是赶紧扶稳树干,嫩柳是的眼冒金星、头晕目眩。那什么叫灵根的东西好大利害,总觉得半条命都被他扯走了……

    “那阿犁呢?他去了瀛洲,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个……不知道。”

    黄豆摇头:“前日瀛洲倒是派了仙童来送赤血肉灵丹,我也问那耕地的哪里去,人家只说不曾得见……”

    巽芒两只乌眸瞪得跟个井口一样凝睇着黄豆:“不曾得见?”

    这个结果巽芒是万万没想到。那小子从不出雷泽,怎么这一出去,就成了不曾得见?

    她忙着晕眩,嘴巴可不休息。

    “瀛洲可不是什么好去的,都怪这个敖钦欺人太甚!他盗走我灵根,还带累我师弟不知去向,我该去找王母与他道个明白!”

    黄豆在一旁劝得不太好听:“我看你还是先歇着吧!路都站不稳还要去找西王母?别到时候门还没摸到、就被开明兽一脚踢出来了!”

    巽芒手捂着太阳穴,心里是千般不服万般不悦:“小仙怎的!我早不服那老龙轻慢人间多时,现在又有灵根这么大的事!王母就不该见我一见吗!”

    那昆仑山只许真神叩门,她却是一番年轻气盛求道理。

    黄豆道:“说得轻巧,你能打得过那只九头斑斓虎就好咯……”

    “……”

    巽芒一屁股坐在三株树下,彼时清醒些,眼也明了,冷静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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